正文 第6章 中篇小說 女人黑寶(萬方)(2 / 3)

榮才點頭。

“天,老天哪……”黑寶死命閉上眼睛,簡直不敢再看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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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三四月間,這縣城似被黃沙吞沒,狂風搖撼大樹,摧折枝杈,滾動石塊,夾帶著粗大的沙礫直撲進人嘴裏,掃淨街市,再鋪上一層新的黃土。學校的大柳樹被刮得歪向一側,柳條瘋狂地互相鞭打,樹上的銅鍾在風中嗡嗡震響。

榮才收拾書本走出教室,他在這所學校教書已經四年。二十三歲成親,短暫婚姻隻維持了五十七天。新郎新娘在一場瘟疫中雙雙染病,榮才活了下來,妻子卻走了。一陣風把沙子吹進眼裏,榮才停住腳步。身後有人遞上來一塊白手帕,“先生,給你。”

榮才勉強睜開一隻眼睛,看到趙冬秀扁平的臉龐,齊眉劉海下那雙圓圓微鼓的眼睛讓人聯想巴兒狗的憨態。就在這時手帕騰空而起,在風中掙紮飛舞。趙小姐“哎呀”一聲,衝出兩步要追,卻錯了方向,迷糊又尷尬。

“糟糕,這樣的大風。害你丟了手帕,真是對不起。”

“哪裏怪你,先生,是風呀。”趙小姐臉如紅布,為掩飾趕忙再說:“那我先走了,薛先生,再見。”

“再會。”榮才語氣沉穩。

趙冬秀家有石頭獅子把門,青磚高牆上茅草隨風吟唱。她是大太太所生,下麵有七弟八弟九妹。各房太太的院落都很熱鬧,隻有她和母親的屋裏冷冷清清。胖胖的一身綢緞的母親端坐在八仙桌前,蓮花小腳輕輕交疊倒換,腦子裏盤算著十七歲女兒的親事,一來確是大事,二來也可打發空寂的時間。

“小祖宗,我的大小姐,你個悶葫蘆,娘一天天的操碎了心,你倒是說句話呀!”母親拿足了腔調,女兒微微扭過頭,朝這邊露出半個眼白,“娘,你要我說什麼,不要逼我了好不好。”一時間莫名的委屈的淚水漲滿眼眶。她夢見自己的頭被紅布蒙住,一個聲音湊近說:冬秀,是我,我來了。聲音熟悉而親切。

趙小姐第一次到店裏是買繡花繃子,第二次來買粉色和綠色絲線,之後又為蚊香肥皂或花露水。黑寶看出她的心思,暗自慶幸他們搬了家,這地方沒人知道那短命的新娘。對死去的人她並無愧疚,當年冒著自己染病的危險照護過她,人的命是天注定的。

回家路上榮才腳下滾過一頂帽子、一個簍筐、幾團稻草,趙小姐的手帕竟然出現在視野裏,高掛在樹枝上,讓榮才好笑。

黑寶為弟弟倒好洗臉水,問他:“新兒呢,怎麼沒有回來?”

“我怎麼知道。”

話音未落新兒雙手捂著耳朵跑進門,“疼,好疼啊。”是大風鑽進耳朵。黑寶拿來毛巾為他擦臉,毛巾立即染黃,“去幹什麼了,這麼髒。”

“放風箏,和喜子一起!”聲音亢奮高昂。

“這樣的天,真胡鬧。”又問,“喜子還沒有走嗎?”她知道自己是明知故問。

“娘,你怎麼會不知道嘛,他們要明天才走。”

榮才不動聲色,雙手伸進銅盆掬起一捧清水,仔仔細細洗臉,心裏暗暗計劃自己今晚的行動。

十六年前的那個黃梅天,金棟從床上被抓走,漫天淫雨漸漸止歇。入夜月亮從遊雲中露臉,小鎮忽明忽暗。夢魘中隱約聽到嬰兒的啼哭,黑寶驚醒。哭聲似乎還在,黑寶倏地從床上坐起來,心跳如擂鼓,她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果然,門前的石階上有一團黑影蠕動,發出吭吭嘰嘰的奶聲。月亮慢慢鑽出,越來越亮,為嬰孩兒的小臉鍍銀,身上包裹的被子蹬得散開,細小手腳如雪白花瓣綻放。此情此景如夢境的延續。不知不覺間黑寶雙膝跪地,抱起哭泣的小肉團緊摟胸前,感覺到心髒的弱小跳動,全身如通電一般。命運在這瞬間決定。

朱芝花塗脂抹粉,名正言順做起娼妓營生。雜貨店關門,薛家搬離小鎮,遠走他鄉。黑寶從此有了自己的兒子,起名新兒。十六年過去,榮才教書,新兒念書,黑寶在北方縣城開店。

有人定期送貨。遠遠聽到劈啪鞭響夾雜粗聲大氣的吆喝,黑寶便知道宋大頭來了。瓦盆數個,鐵鍋若幹,水缸四個,大桶的煤油由宋大頭搬至擱放地點。冬季裏馬車用蘆席圍牢,載來滿車的煤,宋大頭刷刷揮舞鐵鏟在牆角堆起黑色小山,過冬的保障。

宋大頭,腦袋狀若土豆,一條拐腿,鈍疼的爛牙讓嘴裏氣味難聞。對這個男人黑寶本應心懷感激,然而卻百般戒備時時拉響警報。曾經,滴水成冰的天氣,宋大頭以手去拎水桶,手指被黏在提梁上,灌滿水缸後黑寶留他喝酒。酒杯抿得嗞啦作響,講述天南海北的奇遇,添枝加葉。黑寶起身給爐子裏添煤,火鉗斜插在爐口。

“不早了,回去歇著吧。”

宋大頭喝得冒汗,再次斟滿酒杯。黑寶上前默默拿走酒瓶,收進櫥櫃。

“下次來再喝,給你留著。”嗚嗚哭號的寒風如野獸圍著屋子打轉,“老賀,你聽到沒有,我說你該走了。”

煤油燈不安跳躍,把人和家具什物的影子投向四壁。下一瞬間,宋大頭出其不意離座,膝蓋“撲通”砸向地麵,學京戲中的跪步,上身直立,迅速移動雙膝到黑寶跟前。

“我不,我哪都不去,我、你……你就跟了我吧!”酒氣直衝。

“你個瘋人,放手!”

雙手死死摟住女人大腿,血脈賁張的臉龐腫脹猙獰,“你可把我想死啦,要了我的活命啦……”

凳子翻倒,酒杯骨碌碌亂滾,燒紅的火鉗刺中宋大頭左肩,布帛和皮肉的焦糊味飛揚。“當啷”一聲火鉗落地,黑寶手掌心發白,火燎般的劇痛竄至全身。宋大頭眼珠圓瞪,目光錯愕,“你個娘們,你夠狠,等著,早晚有一天的……”

早晚有一天怎樣他沒有說出口,但決心已定,要把這女人搞到手,非搞到手不可。然而搞到的含義卻不似以往。對這個潔淨柔韌的女人他想往的是溫暖與恩愛,想往坐在桌前,由她的手端來飯菜,在暖烘烘的被窩裏摟著那軟乎乎的身子。正是這願望使他放不開手腳。

關於宋大頭有種種傳言。他曾拐跑別人的老婆,被砍斷腳筋,因此跛足。曾經從路邊撿到呆傻女人,生下一個女孩兒,女人瘋癲時跳下河,隨洶湧水流消失不見。另有說法他的女兒喜子是窯子裏的妓女所生,跟他偷跑卻又拋下他,去土匪窩作了壓寨夫人。黑寶留心觀察喜子,提水飲馬時嘴裏念念叨叨,似全然懂得牲口語言,與樹上的鳥雀對唱,跟牆角的蛐蛐鬥嘴,脾氣上來和貓狗打架,類似舉動讓黑寶認定她是瘋女人所生。立即又懷疑自己的判斷,喜子愛笑,所到之處隨意播撒串串銀鈴,動輒拉拉扯扯,毫不在意身體接觸。不久她另有發現,喜子常用盈盈眼波對男人進行探測,深深一瞥就令被試探者心跳加快。新兒十六,榮才二十七歲,兩人不幸都在其列。看來還是妓女所生,黑寶惴惴不安地想。

多年來生活裏隻有兩個男人,如今卻插進這對父女。父親權且可以用火鉗對付,對一個十七歲俊俏又孟浪的大姑娘能拿她怎樣?

趙小姐再來店裏買東西,黑寶主動搭訕:“小姐在學堂念書?”

“是。”

“我有個兄弟是學校裏的先生……”

“知道,薛先生,教我的。”聲賽過蚊子。

乳白天光均勻地灑在泛紅的扁臉上,黑寶偷眼打量,這位小姐確實和美人不沾邊,不過呢……多肉的嫩手酒窩點點,綠瑩瑩的玉鐲在手腕上發散幽光,挑了一把梳子,兩雙白線襪,發現有線頭露出,黑寶不慌不忙找來針線盒做修補工作,伴著隨意閑談,醉翁之意不在酒。趙小姐走後黑寶感覺心裏的把握更大了。

吃過晚飯她給弟弟倒了杯熱茶,“跟你說,今天趙小姐來了。”

“誰?哪個趙小姐?”

“還能是哪個,當然是……你天天見麵的那個。”

“怪,”榮才擺出大惑不解的表情,“我和誰天天見麵,我怎麼不知道。”

“何苦跟我裝糊塗,我這都是為了你。”

“你越說我越糊塗,什麼為我,為我什麼?”語氣微露不耐。

黑寶不再繞圈子,直接道出心願,希望弟弟能結一門好親事,而她已探明趙小姐的心意,一切都是可能的。“若成功,我心裏的石頭就落地了,再不必為你操心,多少年了啊!”一聲長長歎息發自心底。

黑寶說話時榮才的眼睛始終盯住茶杯,兩三片茶葉如飛蛾浮在水麵,這時端起來輕吹兩口氣。

“小心燙。”黑寶提醒。

榮才慢悠悠喝茶。

“哎,我的話你聽見沒有?”沒得到回答,追問,“你心裏怎麼想,能不能和我說說,隻讓我心裏有個底,成是不成?”

所有話語如同落進黝黑深井,一無回應。黑寶的情緒不由激動起來。十幾年,不,何止十幾年,時間要從母親離世算起,甚至更早,她活著不為別的,隻為照護兄弟,遵從母親托付。辛苦操勞不要去說它,禍事凶險,日子艱難,二人怎樣度過難道忘了?

“榮才啊榮才,姐姐是怎樣過的隻有你看得見,你心裏最清楚……”

“對!”榮才忽然開口,截斷黑寶,“我知道你為的是新兒,全是為了他,你的兒子。”

黑寶愣住了,心上有沉重石頭滾過,轟隆隆作響。果然如此,果然!

“我說得對不對,不是瞎說的吧。”榮才再補一句。

“你、你不會是恨新兒吧?”問出這句話把黑寶自己都嚇了一跳。

一抹冷笑浮上嘴角,手掌輕拍桌麵,“笑話,不要發神經了。”說著倏地起身。

“做什麼,不要走嘛。”

“我要去看書,睡覺。”榮才回答。

娘娘廟背靠縣城殘破的城牆,是宋大頭的下榻之處。晚風吹過,滿庭荒草簌簌低語不停,說的什麼喜子聽得懂。

“來了,來了,來了……”大夥搶著說。

“誰?告訴我來的人是誰,大的還是小的?”喜子好玩地問。

“來了來了來了……”回答一片嘈雜。

“住嘴,就知道你們答不上來。”抬手折下一根枝葉,左一片右一片左一片右一片,大的小的大的小的……葉子散落腳下,心裏說不清希望哪一個出現。

不久有黑影走進廟門,是榮才,微微提著心問,“你爹呢?”

“還能幹嗎,喝酒去了。”

榮才穿過夜色一步步走來,站定。二人四目相對。喜子“撲哧”笑了,以手掩嘴,“幹嗎這麼看我,怪嚇人的。”

“你要不看我怎麼知道我看你。”榮才笑答。

“你是先生,我可說不過你。不讓看了。”憋住笑背過身去。榮才伸手拉她回轉,喜子突然跳開,動如脫兔,“來呀,有本事你捉住我。”

這樣的把戲新兒一定玩得高興,榮才想,他可不是新兒。然而下一個動作已經拔腿追過去。星光熹微,喜子的身影像水中的魚靈活遊動,忽東忽西。

“好了,不要鬧了。”榮才喘息著站住。

喜子加勁嬉笑,“追呀,幹嗎不追!我要你追。”

“我要你過來。”

“不。”

“我要你自己走過來。”

“我才不。”

“你會的。來,過來。”

“過去幹什麼?”

欲念像毛毛蟲蠕動。要不要現在就說,讓她跟自己走,她說過想去學校裏看看,然後……榮才感覺嗓子眼發緊,用力咳了一聲,說:“過來我考考你,看我教你的你還記不記得。”

風住了,夜空深藍,星星密密麻麻,又大又亮。新兒朝著娘娘廟走來,心像一隻被敲響的鈴鐺,一聲聲響著:喜子喜子喜子……忽然他聽到她好聽的聲音。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

他飛跑起來,興衝衝躍過門檻,口裏大聲附和:“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聲音戛然而止。

昏暗光線下兩個人影一齊朝他扭過臉。舅舅榮才搶先開口,“新兒,你怎麼來了?這麼晚還跑出來,你娘知道嗎,她要不見你該急死了!”

“怕什麼的,沒人吃了他。來,來和我一齊背書,過來呀。”喜子向他招手。

新兒卻向後倒退。夢魘般的感覺像蜘蛛網糊在臉上,他不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腳後跟一下子絆到門檻上,身體失去重心,後腦勺“咚”地撞擊地麵,摔了個仰巴跤。喜子爆發出連珠炮般的大笑,新兒又羞又怒,猛力躥起,大步狂奔而去。

第二天宋大頭走了。生活如常,仿佛什麼也沒有發生。榮才俯身在桌前為店裏記賬,黑寶就著燈光縫褂子,新兒默默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屋內的寂靜讓黑寶感覺到異樣,“新兒,新兒!”她連叫兩聲,“舅舅有什麼好看,老盯著他看做什麼。”

新兒垂下目光。榮才翻起眼珠幾秒,繼續記賬。

新兒想做的事情很多,想質問舅舅,想動手打他,想大罵,想哭,甚至想到去死。問題是他死了喜子會難過嗎?他要問她,他要得到答案才死。

半月後宋大頭帶來了蚊香、花露水、紙錢,放大鏡一枚是黑寶為趙家大太太要的。喜子在街上追上新兒,從身後捂住他的眼睛,憋著笑,對著他的脖頸噴出熱乎乎的氣息,頃刻間新兒獲得了新生。

喜子邀他上樹,二人拉拽著爬上粗大枝椏,四隻腳懸空搖蕩。

“還生我的氣嗎,說,為什麼生氣?”

新兒說不出。

“不許再生氣了,聽見沒有。”命令的語氣。新兒順從地點頭,喜子像個大人伸出手摸摸他的頭頂,“乖,乖孩子,以後要聽話,我要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答應不?”

“行。”新兒堅定地點頭。喜子歪頭笑,“真的麼,我不信。”

“那你說,要我幹什麼。”

“讓我想想……”眼珠轉來轉去,喉嚨裏憋著笑,忽然抬手向樹下一指,“我要你跳下去,敢嗎?”

眨眼間新兒已消失,喜子驚叫。樹下傳來痛苦呻吟,從十來尺高度跳下的結果是右腳踝子骨斷裂。

新兒拄拐杖走路三個月,其間發生若幹變化。宋大頭在縣城找了一處房子落腳。趙小姐帶母親來黑寶店裏買東西,之後黑寶請趙小姐來家裏吃飯。一桌菜肴精細可口,可惜客人飯量如貓食。飯桌上全靠黑寶東拉西扯,趙小姐眉眼低垂,榮才的目光飄忽不定。

喜子笑嘻嘻上門看望新兒的腿傷,聽黑寶嗔怪新兒昏頭昏腦,走路竟會摔斷腿,兩人偷樂,共同擁有秘密的感覺讓新兒心滿意足。晚上喜子再次上門找薛先生識字,燈下,兩人的手同時伸向書本,火燙似的縮回。黑寶進進出出把一切盡收眼底。

睡覺前榮才坐在床邊洗腳,黑寶提著水壺往盆裏添熱水,說:“你是沒事情做了,要教她念書。”口氣透出責備。

榮才用腳把水攪得嘩嘩響,好像孩子在玩耍,“姐姐,你忘了嗎,我是教書先生呀。”

“我不跟你說著玩。我問你,你是不是喜歡上她了,想要娶她呀?那可不行。”

“怎麼,想留給新兒作媳婦,太早了吧。”

“胡說!新兒才多大,我躲還躲不及……”頓住,深吸一口氣,“我這個姐姐哪裏對不起你,要你這樣對我。”

姐弟二人四目相對,目光傳達的內容難以言傳。半晌,榮才意味深長地說:“你不用擔心,不管怎樣我都不會告訴新兒的。”

“你要告訴他什麼?”

新兒隻知道自己的爸爸得病去世,那時他剛剛出生。他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娘的命根兒。

“我說我不會告訴他,你不要聽錯了。”榮才臉色發陰。

這次談話以後黑寶有些害怕和榮才談話,怕有些話說出來會應驗。更怕要她在榮才和新兒之間取舍,那是她不願也不敢想的。而每當喜子進門,家裏的空氣就變了,黑寶的心立即提起來。伶俐的身段,鮮活的麵容,脆生生的笑,無一不讓她吞咽苦澀。她甚至動心搬家,但迅速丟開這想法,怎麼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