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這些香讓老滿肚子咕嚕咕嚕叫時,宋小珍趴在後窗戶喊他吃飯。這句吃飯恰到好處地讓老滿的胃開始分泌更多的胃酸,告訴老滿吃飯,吃飯。老滿嘴裏不好意思地說,不吃了。可心和胃已經奔到飯桌。宋小珍說,那哪成,你是客,還幫我幹那麼多活兒,哪能不吃飯就走。
飯桌還是擺在葡萄架下,大米飯,豆角燉肉,雞蛋糕,拌黃瓜,辣椒絲炒茄子絲,很普通的家常菜。老滿一看這飯菜,心裏有點兒失望,但也輕鬆,就不客氣了,坐下,吃了起來。宋小珍見了,很是高興。讓老滿自己吃,然後進屋喂孩子,然後喂躺在炕上的丈夫。那飯菜超出想象的可口,就連炒茄子絲這道難吃的菜也被老滿吃得津津有味。一口氣吃了兩碗飯,放下筷子,宋小珍才出來,可沒坐到桌前而是把剛才摘的菜用袋子裝好立在牆邊。之後,向屋裏的牆張望一下,說滿主任,你得走了,最後一班車是六點,現在還有十五分鍾了。
也許空前的好氣氛讓老滿放鬆了警惕,他脫口而出,今晚我不走了。這話說完,宋小珍一愣,過了一秒鍾,正色說道,滿主任,我可不是那樣人。說完,臉呱嗒地冷了。老滿豁然驚醒,也覺得不對,趕緊解釋,你誤會了,不是那個意思,不是的,絕沒有那麼回事。老滿語無倫次說了半天,把自己都繞蒙了,看宋小珍沉默地看著他,心裏說,說實話吧!一想不行,說實話太傷人。不說實話,又圓不了謊讓宋小珍信服。於是,也就不說了,同樣沉默地看著宋小珍。宋小珍還是不說話,老滿熬不了,就說你什麼也別管,就當沒看見我,我今晚在院子裏睡一宿,明天走。
宋小珍的眼睛裏先是疑惑,慢慢地開始明白,又失望,又痛苦,又憤怒。幾個回合下來,宋小珍說話了,你是不是來監督我的,害怕我上縣裏對不?頓了一下,又冷冷地說,是不是上麵來領導了,害怕影響你們往上爬?這話一出,老滿心裏一抖,這話不好聽但是正捅到老滿的痛處,低下頭,沉默了。
過了幾分鍾,宋小珍突然地站起來,指著院外,吼道你走,你走,你趕快走,我不會去縣裏,你放心了吧!突然的變化,老滿僵了,宋小珍又反複地吼,我不去,不去行了吧!吼完,失控地趴在桌上,痛哭起來。
這場麵讓老滿心驚肉跳,渾身發涼,做了虧心事般地逃離了院子,一口氣跑上了村路。這時,看見搖搖晃晃來到的最後一班車,他真想跳上去,一走了之。可是,他還是控製了自己,回頭看看後麵那座破舊的房子,一跺腳往回走,心裏想不管怎樣也得挺著,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老滿用了宋小珍的招,潛伏在宋小珍家院子外的草垛上,把身體陷在草垛裏,同時陷在裏麵的還有自己的心,良心。此時,老滿的懊悔和愧疚糾纏著他,他愧疚自己傷害了宋小珍,為了自己不得不說出來的事傷害了宋小珍,如果是以前老滿可能不會愧疚,可現在他內疚。尤其是宋小珍的哭更讓他無地自容。
就這樣,想著,不知不覺地睡著了。等他睜開眼睛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滿天星鬥,老滿伸了個懶腰,發現身上蓋了個小毯子。一下子明白了,四下看看,一切都很安靜祥和。老滿站起身,剛要找地方解手,就聽見門響,宋小珍出來了。宋小珍說外麵露水大,會腿痛。告訴他,上西屋睡覺。老滿聽見宋小珍說話,心裏忽地一暖,心想這女人還挺善良。麵對著宋小珍過來的身影說,不用。這話讓宋小珍生氣了,說老爺們兒還記仇。老滿說,不是,不是。宋小珍說不是進屋睡吧!別落下毛病。老滿徹底感動了,據說人在異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大腦傳遞的信號會比平時敏感,易感動易悲傷也易豪情。所以,老滿的鼻子又酸了,低了低頭,抽了一下鼻子,吞吞吐吐,愧疚地說,這事,我也不是故意的……沒等說完,宋小珍打斷了他,說我知道,跟你沒關係。
這話一出,愧疚加劇了,想補償愧疚就如影隨形地來了。於是,心裏突然地冒出想跟宋小珍說點兒什麼的念頭。
沉默了一小會兒,老滿開口說,武丹是縣裏武副縣長的親戚。說到這,歎了口氣。又說有些事,說不清楚也說不明白。這沒頭沒腦的話,宋小珍領悟了,她坐下來,也歎氣,說,我知道,也明白爭不過人家,也想了,氣氣說說就完了,再等機會。可是,你們也不能連民辦教師也不讓我幹了啊!又說,我是氣不過,我在村小學快十年了,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啊!說到這,聲音哽咽了,喃喃地說我實在憋屈。你不知道那種感覺,睜眼閉眼,都是天崩地裂的感覺。
老滿何嚐不知道那感覺呢!於是,在黑暗中淒慘一笑,仰頭看著璀璨的夜空,心裏有千言萬語在胸腔轉來轉去。他想說的話很多,他想說這個世界不是鬧的孩子就有奶吃,你得看看你要鬧的對方是不是親媽,要是後媽也許鬧的孩子會餓死也不一定,想說有些事就是啞巴吃黃連,再苦也得咽下去。鬧什麼鬧,忍著吧!想到這,一下子就想到了他娘,想到了百忍成金,苦笑了一下。
宋小珍說,我經常覺得無路可走,就像在一條暗無天日的路上看不見光亮,看不見出口。有時候,我想閉上眼死了算了,活著太煎熬了。說到這,趴在膝蓋上,哭了起來,瘦弱的肩膀一聳一聳的。這情景讓老滿忍不住伸手想抱住那肩膀,可是手伸了一半僵住了,手指彎曲又張開,最後收回來了,放在自己頸後,然後頭重重地壓在上麵。這一係列動作悄無聲息,但卻有著溫熱在空中傳遞開來,這隻能意會的東西宋小珍感覺到了,她停止了哭泣,抬頭看著前麵,接著強調地說,活著真沒意思。老滿立即說,不能這樣想,不能這樣想。說著把手從腦後拿下來,晃了兩下,隨後掏出褲兜的紙巾,遞給宋小珍。宋小珍接過來,說別笑話我,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一想這些心難受。老滿說,笑話啥,哪家都有難唱的曲。說完,看著宋小珍笑了一下,這個笑容帶著熱度,使宋小珍一暖,心裏一顫悠,低了頭。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周圍安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心跳。這安靜讓老滿慌亂起來,他假裝咳了一聲,想轉開話題,可是不知怎麼的嘴不聽大腦的控製,說出的話仿佛不是自己說的,他說,這件事我回去就會幫你辦,你放心吧!這無疑是許諾。宋小珍聽了,心裏如同蹦極,忽地上去,忽地下來,起起落落的,於是,希望又回來了。她突然往老滿身邊靠了靠,熱度又回傳到老滿身上,老滿身體一下子繃直,熱氣呼呼地從腹腔冒上來。本能地伸出右手抱住宋小珍,當手搭在宋小珍肩膀的一刹那,宋小珍的頭一下子靠在老滿的胸部,雙手環住他的腰。老滿身上一麻,手剛要往下移,可如同有人喊他一樣,倏地停住了,腦海裏一下子出現很多張臉和很多張嘴,在這些背後又出現宋小珍把證書呼啦抖開攤一桌子和串成一串的情景。身上的毛孔立即清醒了,猛地把宋小珍一推。
這一推,也把宋小珍推得羞愧難當,跳起來,捂著臉,腳步慌亂地往屋裏跑。
宋小珍這一跑,老滿也醒悟了,知道這一推傷害了一個女人脆弱的自尊,心裏說不出來是什麼滋味的難受。對著宋小珍的背影,唉了一聲想解釋,可是又不知怎麼解釋,沉默了下來。宋小珍在他的唉之後,腳步慢了些,可是沒聽見下文,就快步走到門前,拉門進屋。
那一夜,老滿沒睡好,都是奇怪的夢,這夢攪得他醒來時,頭昏昏的。一睜眼睛,滿屋陽光。他一驚,趕緊出了屋,在屋裏屋外走了一圈,驚就變成了冷汗。心想,宋小珍肯定上縣裏了,以前聽說宋小珍都是早上三四點鍾從家走,八點正好到縣委。心裏這樣想,懊悔不迭,腳下絲毫不敢停留,跑出院子,上了路直奔車站。
等車的還有幾個村裏人,看他的目光怪異。老滿顧不上這些,一心就想著進城。可是等上了車,坐在靠窗戶的位置,突然看見宋小珍正在園子裏張望。顯然,看見他慌張走的情景了。老滿想要下車,可是一想下車說什麼,回想起昨天的事,一下沒了底氣,任由宋小珍越來越小,直到看不見。可是心裏並沒有就此輕鬆,反倒越來越沉了,如同一塊石頭壓在上麵。
實際上,老滿下了客車,在客車站待了一上午,每輛進站的車都看得一清二楚,自始至終沒有宋小珍的身影。老滿也不知道自己是想看見宋小珍,還是不想看見宋小珍,就像吃了生梨蛋子,澀,苦,還有什麼說不清楚的東西。
下午回到單位,一進屋,局長眉開眼笑地說,老滿,你大功一件,快坐下。要是以前,老滿肯定會受寵若驚,感動得一塌糊塗。可是現在,不知為什麼打不起精神高興,心裏被石頭壓住一般沉沉的累累的。他一改以前的歡欣鼓舞的表情,很深沉地咧咧嘴,嘴邊的括弧更難看了。局長以為他沒睡覺造成的,讓他回家睡覺。出了門,局裏的同事過來跟他說示好的話,老滿這次連咧嘴都懶得咧了,誰說什麼點點頭,匆匆離開。回到家,他睡不著,瞪著眼睛看天棚,心裏想,沒什麼事了,局長挺高興,同事也跟以前一樣,自己完成任務了,還有什麼事沒做呢!又想,也許沒睡好,睡一覺就好了。老滿閉上眼,把希望落在睡覺上。
實際的結果看來並不理想。因為一連幾天,老滿低落的情緒一直沒好轉,沉著臉,皺著眉。最重要的是他開始牙痛,痛得什麼也幹不下去。連笑都笑不出來,腮幫子腫得像含了個乒乓球。局裏人見了,當麵會逗他,說什麼事上這麼大火。背後會說,這老滿有事。到底什麼事,版本比較多,有說兩口子打架,有說為了校長的事,還有人說為了宋小珍。這話更能引起大家的興趣,刨根問底地問,那個人神秘地說,他有親戚跟宋小珍一個村,說老滿在宋小珍家住的,而且倆人在晚上勾肩搭背地看月亮呢!這話一出,什麼表情的都有了。那人又補充地說,不信你們看,宋小珍要是過幾天還來鬧就當我瞎白話,如果不來鬧了說明有事,要不憑什麼啊!大家覺得也是,半信半疑中開始了等待。
可是,宋小珍消失了一般,再也沒來。這樣一來,半信半疑成了確信不疑。本來,局長針對宋小珍,部署了嚴防計劃,讓局裏人輪流到門衛值班。聽到傳聞,改了主意,開始密切觀察老滿了,觀察來觀察去,覺得老滿現在的狀態和宋小珍的消失還像真的,心裏有了別扭,原有的好感消失了,甚至也對老滿懷疑起來,聯想這幾年老滿的表現,突然有裝模作樣,陰險狡詐的感覺。這些微妙的變化,一貫敏感的老滿竟然感覺不到,依然提不起精神地萎靡。
就這樣,過了半個月,一天中午,人事科的趙姐接到一個電話,對方說要找滿主任。趙姐一聽,心裏知道是找老滿,可是故意逆反地說,你是哪位,我們這沒有滿主任。對方小聲說,我是宋小珍,上次滿主任來說,我的事他回去給辦,我想問問怎麼樣了。趙姐陰陽怪氣地說,我們就一個老滿,你找不找?宋小珍說,那就不找了,請您把話轉給他好嗎?趙姐放下電話,打開門,站在走廊裏喊,滿主任,滿主任,宋小珍來電話……這聲音如同炸彈把局裏的人都驚了出來,有人打趣地問,滿主任是誰啊?老滿當時正在整理開會材料,趙姐的話就像晴天霹靂似的,把他連日來的陰沉劈沒了,身上一個冷戰,終於知道,這些日子的鬱鬱寡歡就是在等這一劈。於是,敏捷又回來了,他放下東西,想出去不讓趙姐喊了,可是晚了,等他出去,走廊裏已經有了好幾個人,竊竊地笑。見到老滿,像躲什麼似的,一句話不說,趕緊各回各屋。
走廊裏隻剩下老滿一個人,他呆呆地站著,想解釋,想說,可是說什麼此時都是無力的。他所麵對的寂靜讓他頓時力道全消,他覺得渾身沒了支撐般地癱軟,身軀一寸一寸地縮下去,再也無法還原。
局長還是找老滿談話了。局長還是並排跟老滿坐在沙發上,還是語重心長,還是拍著老滿的肩膀。局長說,這件事他聽說了,男人嘛!也可以理解。老滿辯解地說,什麼事也沒有,真的。局長說你也不用緊張,跟我這麼多年,不管怎麼樣我也會替你兜著。宋小珍的事你放心,我會跟鄉裏打招呼,讓她回去繼續當民辦教師。說到這,看看老滿,這眼神裏的意思是我全都看你的麵子。老滿心裏鬧心,心想宋小珍回去跟我有什麼關係,我放心什麼!心裏不滿,嘴裏解釋,我跟宋小珍真沒事。局長歪著脖子,懷疑地看著老滿說,要是跟你沒關係,我可就不打電話了,宋小珍也不用回去了。這話讓老滿一嗝,頓住了,直愣愣地看著局長,心裏矛盾極了,腦海裏出現宋小珍哭泣的樣子和她破舊的家,他也希望幫宋小珍。就在他猶豫的片刻,局長笑了,說行了,這事過去了,我知道怎麼辦,還有你也別擔心,男情女願的。又說,你忙去吧!
怎麼辦?如果強調跟宋小珍沒關係,宋小珍就再也回不去了。不強調,老滿有委屈,本來就沒事。老滿猶猶豫豫地不走,局長以為老滿不放心,又說,你放心吧我這就打電話。說著,拿起電話,老滿心裏想製止,可是腳卻出了門。站在走廊,心裏為之一鬆,好像身上一直背的包袱卸下去的感覺,豁然推開窗戶看見一片綠油油的草地的感覺或是迷路的人看見燈塔的感覺。老滿心安了,良心安了。
這個心安的結果,讓老滿又回歸了,恢複了見人三分笑的模樣和熱情。但今非昔比,大家開始反感。主要是因為,此時正在進行五小校長候選人的篩選。
老滿此時的轉變在別人眼裏無疑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所以,表麵和私下都說老滿怎樣怎樣。同情老滿的說,老滿到關鍵時候就掉鏈子啊。而這些讓老滿如坐針氈,心如吊起的水桶,顫顫巍巍的,他真不知怎麼辦!於是,他隻能更熱情,這是屬於退,可有時候,人一退再退的結果是無路可退。
候選人名單終於公布了,沒有他是注定的。局長的理由是,群眾意見太大,通不過組織考核。
老滿站在局長桌子跟前,看著局長冷漠的表情,大腦一片空白,心哆嗦得就像傳說中蜂鳥的翅膀。他壓抑著哆嗦,說反映什麼,宋小珍的事不是您安排的工作嗎?局長聽了,臉一變,說我安排的是不假,但也沒讓你趁人之危。頓了一下,要不是我為你兜著,說不上出什麼事呢!說完生氣地斜了老滿一眼。
老滿心裏像藏了條蛇,一鼓一鼓地不受控製地衝出來,張著血盆大口奔向局長。老滿說,我怎麼趁人之危了,我什麼也沒做,不是你讓我去的嗎!反過來怎麼往我身上扣屎盆子?
這話顯然讓局長氣憤,說,怎麼往你身上扣屎盆子了,我讓你去,也沒讓你睡人家。這話等於打架罵街了。老滿聲音一下子高了,誰說我睡人家了,你有什麼證據說我睡人家了?
這把局長氣的,臉色發青,大聲說,你怎麼胡攪蠻纏。這話讓老滿突然想到宋小珍當初也是被局長這麼說的,心裏悲哀,自己原來跟宋小珍一樣,可自己還可笑地勸宋小珍。想到這,他慘慘一笑,看見局長桌上的水晶雕塑,那裏麵出現一張麵目全非的臉,這張臉如此的陌生,如此的不堪入目,如此的卑微可憐。老滿被這張臉嚇住了,伸出手想看清這張臉屬於誰。可是,就在他拿起的瞬間,局長大叫了一聲,你幹什麼!話音一落,門被嘩的一聲,推開了,湧進一群人。這群人在老滿的眼裏也是麵目全非,不人不鬼的樣子。於是,他驚呆了,拿著雕塑的手鬆了,啪嚓一聲,雕塑就粉身碎骨了。在這粉身碎骨裏,老滿看見自己被無數隻手綁住了,無論他怎樣掙紮著想擺脫,可是擺脫不了,那些手越來越緊,就像漁網網住一條落網的魚。那條魚隻能張著嘴,大口喘氣,最後絕望地無助地慢慢死去。
原刊責編 孫昱瑩 本刊責編 付秀瑩
責編稿簽:老滿的二十四小時,是驚心動魄的二十四小時,是意味深長的二十四小時,是充滿心靈掙紮和人性糾結的二十四小時,樸素的道義與熱切的欲望對峙、相持、搏鬥,難分勝負。這短短的二十四小時,幾乎決定了老滿的人生走向,也決定了民辦教師宋小珍一家的命運。小說圍繞老滿的二十四小時,寫出了小人物波瀾起伏的內心世界,映照出現實社會的豐富複雜。敘事幹淨明快,樸實凝練,於輕鬆詼諧的筆調中隱含著辛酸與沉重,認真的思索中含著“帶淚的微笑”。人物內心刻畫細膩精到,細節描寫有光彩,顯示出不俗的筆墨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