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中篇小說 歸案(鄧宏順)(3 / 3)

工頭說,弟兄們,聽到這女人說話了嗎?她一定還讀過書吧?話說得這麼好聽!不過,請你告訴我,良心在什麼地方?

廖有枚說,良心在你胸腔裏。

工頭說,那你有良心嗎?

廖有枚說,我們老百姓什麼都可以沒有,就是不能沒有良心!

工頭說,那好,你過來讓我摸摸,看看你良心在哪兒,有多大,是圓的還是扁的。

工頭說著就下床來抓住廖有枚的手要摸她胸前,李澤洲因為自己的特殊身份,不敢亂說亂動,不敢給妻子幫忙,廖有枚張嘴就咬了工頭的手。工頭痛得大叫一聲掙脫手說,弟兄們,正好這地方沒女人,把她綁牢了,讓大家快樂快樂!被捉住的女人就尖叫起來。

站在工棚門外一直觀察著這些情況的毛大隊長和陳副跑了進去。陳副和毛大隊長口頭製止無效,一連放倒幾個之後才沒人亂動!

工頭醉得有些晃花的兩眼看著餐桌上的飯菜都打落在地上,幾個弟兄正在那些油膩裏滾爬,一時也真摸不著頭腦,不知來的到底是什麼人。但他使勁睜大眼睛認真一看,憑經驗判斷,這很可能是穿便衣的公安人員來了。如果是公安人員來了,外麵就很可能還有埋伏。工頭霎時變出笑臉說,弟兄們好說好說。

工棚內的打鬥平息下來,陳副逼視著工頭說,你把李子良的工錢開了。

工頭兩眼一轉,覺得不對勁。來的這兩人雖然看拳腳像公安人員,但沒有穿警服,如果是公安人員,就絕不會幫李子良討工錢,很可能是李子良討錢討傷心了,才叫來這兩個黑弟兄。工頭轉身喊道,弟兄們,重新上菜,好好招待這兩位弟兄。

幾個弟兄抬了一張沉沉的高腳木凳過來,讓毛大隊長和陳副坐。毛大隊長剛坐下,工頭就閃手從床頭掏出一支短槍來,陳副幾乎是飛過去一把將工頭扼住,同時掏出槍來,重重砸在工頭手背上,並繳了那支自製短槍。

陳副對工頭說,已經較量過兩次了,現在你應該知道我們是什麼人了吧?

工頭說,知道知道。

陳副說,知道了就好!把李子良的工錢開了!

工頭說,我沒有欠他的工錢!

每年從年頭幹到年底,工頭不給李澤洲開工錢,隻給他寫一個欠條,答應到時一起結賬,但到第二年年初,工頭又要將欠條收回去,說是要到上麵報賬,不然領不回來現錢。可欠條一拿走,又不見付錢。李澤洲再去要錢時,工頭就說,我要到公安局去查實了你的身份再給錢。李澤洲心虛,不敢再去要錢,所以現在工頭就說沒有欠李澤洲的工錢,因為李澤洲的手上沒有證據。

陳副說,那麼,是這個李子良冤枉你了?

李澤洲趕緊說,誰說冤枉話,雷打火燒!

工頭說,我真的沒有欠他的工錢!他這種人什麼話說不出來?什麼事做不出來?他說不定連人都敢殺,還不敢詐我的錢嗎?

陳副說,聽你這麼說,你對這個李子良很了解?

工頭說,他肯定是在家鄉犯了案才逃出來的嘛。

陳副說,你怎麼知道呢?

工頭說,他從來不敢跟別人較真!一言一行都隻想把自己埋在人海的最深處。有幾次我試著說他是在家鄉犯案逃出來的,他臉都變色了,從來不敢認真抗爭。這種人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陳副說,如果你懂得這些,你就應該算是窩藏犯,就更加說明你有可能欠他的工錢,因為你知道隻有這種人最好訛詐。

工頭狡辯道,我是好心好意給你提供情況,你們還把好心當著驢肝肺。

陳副說,謝謝你提供這個情況,不過,這個情況在我們這裏早已過期作廢了。

工頭恍然大悟地說,噢,我知道了,你們已經把他抓起來了。他到底犯了什麼罪?

毛大隊長說,這個不在你賬裏算。你現在要做的是給李子良付工錢。

工頭猜想李子良是被抓了之後,就更加堅定了語氣說,我真的沒有欠他的工錢!真的!

李澤洲說,頭兒,你要這麼說,我去礦區把證人喊來。

工頭說,好啊!你去把你的同夥都叫來,叫公安局都把他們也抓走!

陳副說,不許你這麼嚇唬人!去,把證人叫來。

毛大隊帶著李澤洲去叫證人,剛走到門口隻見很多人都圍在工棚門口。原來他們得知李子良來討要工錢了,就都來助威,也想趁此機會討回工頭欠自己的工錢。李澤洲跟毛大隊長說,我在這礦上幹了十幾年,他們都能給我作證明。毛大隊長說,你們當中,誰能為他作證明?好些人站出來說自己能!

於是,毛大隊長照個頭大的、形象凶猛的點了五個人來到工頭麵前說,證明人來了。

那五個人連罵帶問地說工頭不僅欠著李子良的工錢,還欠著很多人的工錢,要他趕快還清,還說自己幹夠了什麼的。

工頭說,你們不要以為現在抓到了救命稻草!李子良是什麼人?他已經是被公安抓捕了的嫌疑犯!你們幫他講話,你們就成了同夥!跟他李子良同夥,你們知道下場嗎?

這幫做苦工的人並不怕工頭嚇唬,有人還指著他罵道,你吃人肉不吐骨頭!這幾個苦工錢都想騙!

工頭說,你們說我欠他李子良工錢,有什麼證據?

大家說,我們在一起做工,誰還不知道誰的事?還要什麼證據?

陳副說,這可是人證啊!

工頭說,他們空口說空話。根本不能為證!

陳副說,那麼,你要什麼證據才能為證?

工頭說,我欠別人的錢都寫有欠條。當然是見我寫下的欠條才能為證。

陳副說,據我所知,你把你寫給李子良的欠條都收走了,他現在哪還會有欠條呢?

工頭得意地說,沒有欠條怎麼能說我欠他的工錢?我怎麼能付他工錢?我說你欠我的工錢作不作數?

陳副說,那要是我什麼時候找出你的欠條了呢?

工頭摸摸又肥又大又光的腦袋,想起自己已經把寫給李子良的欠條早就要走燒掉了,絕不會還能找出證據來。他說,那不可能!

陳副說,你要想到,天底下有很多不可能的事都會變成可能!要是拿出你的欠條怎麼辦?

工頭認定這是在詐他,在嚇唬他,工頭說,要是拿出我寫的欠條,我立馬付錢!

陳副說,好!大家聽得清清楚楚啊!

陳副從衣袋裏掏出一大摞皺巴巴的工錢欠條來放在桌上說,請你睜開眼看清楚,這是你的手跡嗎?

工頭肥大腦袋馬上低下去一看,果然是他親手寫的那些欠條複印件。他有些驚慌失措,但馬上又計上心來,一把將那些欠條揉搓成一堆丟在火裏燒了,然後,得意忘形地大笑起來說,欠條呢?把欠條拿來,我好付你工錢啊!

李澤洲一把軟在地上說,頭兒,你可憐可憐我吧!你這麼一燒可是燒了我十多年的血汗哪!

工頭說,你多讀幾句書就想跟我耍心計!保存了欠條複印件。我看你現在還去保存什麼?

李澤洲妻子也大哭起來罵道,你這喪天良的工頭啊……

工頭以為自己現在把所有問題都處理完了,他朝天怒吼一聲,滾!都給我滾!為一個嫌疑犯討工錢的公安人員我還從來沒有見過!我不相信你們是什麼公安人員!

陳副目睹這一切,確實感到這工頭心狠,他盡量抑製著自己的憤激,用極為冷靜的口氣問工頭,你凶完了沒有?

工頭信心十足地說,請問,現在你還有什麼事要我忙的?

陳副不急不忙地又從衣袋裏取出一摞欠條來,對工頭說,請你再看看,這摞欠條是不是你剛才燒掉的那一摞?

工頭迫不及待地低頭一看,和剛才的一模一樣。這個世界的魔術太真實了!他傻了眼!

陳副說,你還想燒嗎?你還可以繼續燒。我告訴你,我複印了很多份,底稿掃描後都已經存在了你們縣公安局的電腦裏!

工頭終於沮喪地低頭不語了。

陳副說,付不付工錢?

工頭仍不回答!

陳副再問,你付不付?不付就跟我到你們縣公安局去!

工頭一聽說要帶他到縣公安局去就像抽掉了筋骨,隻得說,我付。

陳副說,什麼時候付?

工頭說,過幾天。

陳副說,過一天都不行!要麼,你現在就付錢!要麼,你現在就跟我去你們縣公安局!

工頭說,好,現在就付錢。

陳副說,拿錢來!一萬八千五百元!

工頭磨蹭著從床下抽出一個蛇皮袋,從裏麵掏出兩大捆票子,將其中一捆票子數出一百五十元裝起來,然後,一把丟給陳副說,你自己數數。

陳副點過錢說,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陳副又對工頭說,拿筆來。

工頭說,你還要做什麼?

陳副說,給你寫個收條。

工頭說,你們快走,我不要你們的鬼收條!

陳副說,那不行!我得寫清楚!

於是,陳副寫下收到工頭付給李子良工錢現金一萬八千五百元。落下自己的名字,然後,跟李澤洲夫婦說,走吧,趕快告別你們這非人的生活吧!

5

為李澤洲討回工錢這麼順利,對於陳副來說,這是意外之喜。照陳副想來,毛大隊長更應感到兩全其美,於王局那邊,沒有耽誤歸隊時間,於這邊又顯得很有人情味。但不知何故,毛大隊長卻老不高興,從礦區回縣城的路上,他始終扁著國字臉一個字兒不說。看樣子,又不像是在嫌疑犯麵前顯示威嚴,而是有意做給陳副看的。

兩人換上警服,押著嫌疑犯到當地縣公安局交了那支從工頭手裏奪來自製短槍後,又把為嫌疑犯討工錢時發現的礦區複雜社情進行了通報,建議當地公安部門注意這個扣壓李澤洲工錢的工頭,這個工頭看樣子很像是個黑老大。當地公安人員說,他們早已發現這些問題,正在撒網,還沒有到收網時間。這之後,毛大隊長才顯得有一些輕鬆。

在趕往火車站的路上,陳副避著嫌疑犯夫婦悄悄地跟毛大隊長說,你老這麼扁著臉,是做給我看的吧?

毛大隊長說,不做給你看,我做給誰看?

陳副反而笑了一下說,其實毛隊你應該高興。

毛大隊長說,我還應該高興?和那底下黑工頭較量的當時,很可能鬧成一場大事故。你想過沒有?如果我們和工頭他們打起來,或者我們打死了他們,或者他們打死了我們,或者打死了嫌疑犯,或者打死了別的人,這個責任誰來負?你要知道,為嫌疑犯討工錢不是我們的工作,我們這麼幹純粹是你腦子發熱,誰也沒有同意我們。出了事故,我們渾身是嘴都說不清!你還想我高興?

陳副說,我想,我們沒有耽誤歸隊時間,又為嫌疑犯討回了工錢,我現在是沒有一點遺憾。說真的,我非常高興!

毛大隊長說,這種結局隻是僥幸!我們這種職業是不能憑僥幸的!你看看今天的天氣,天氣已經變了!昨晚我看了電視台天氣預報,最近幾天,閩、贛、鄂、湘、桂、渝將有大到暴雨。如果我們真在礦區那地方再待一天,將有多少不可預計的因素?會發生多少不可預料的事情?我現在最大的心病就是違背了王局的指示。你知道,我是從來不違背局裏指示的!

為了安慰毛大隊長,陳副說,是!毛隊你說得很對。我們應該下不為例。

毛大隊長提醒陳副說,看你這高興樣子我就擔心!我看這嫌疑犯和他妻子時常用眼睛交流著什麼意思。火車上,你可不能看書啊!我們一定要百倍警惕嫌疑犯,一刻也不能放鬆!直到把嫌疑犯移交了,我們這次執行任務才算是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我已經違背過一次王局的指示,這已是我的一塊心病,如果還加上一個什麼事故,我這輩子就讓你給毀了。

陳副說,我們回去不要跟任何人談及為嫌疑犯討工錢的事,你這塊心病不就解決了嗎?反正沒有耽誤歸隊時間。

毛大隊說,我也是這麼想。別人不知道的事情,我們就不要屁股插稻穗兒——逗雞啄!

陳副說,到了火車上,把嫌疑犯的手和我的手銬在一起吧,你的第二塊心病不也就解決了!

毛大隊長說,這倒沒有必要。

陳副說,上了火車,我就守著他,和他聊天,一直到下車為止,都不用你操心。

毛大隊長說,我再次提醒你,你可千萬別看書啊。你看迷了,嫌疑犯什麼行為都有可能發生。

陳副說,你放心,我不看書,隻跟嫌疑犯聊天。我也正想跟他深入地聊聊從當年一名優秀鄉村教師到現在變成一個背負命案的嫌疑犯有何感慨。深入細致地研究一個人真是其樂無窮!研究一個命運起伏很大的人,更是其樂無窮啊!

兩人說著穿過熱鬧的縣城到了火車站,正好趕上從東部過來的一趟列車停站,雖然買票緊張,但因為是執行任務的公安人員,車站給了特別照顧,他們四人上車很順利。

車站給他們安排的是兩個下鋪,嫌疑犯夫婦被批準帶在他倆身邊。

上車坐好後,陳副一看不是空調車,就很警惕地把被旅客推開的窗子放了下來,毛大隊長很滿意陳副這種警惕。但一位旅客說,開窗透透風吧,外麵那麼大的風,裏麵卻又悶又熱。陳副用嘴巴朝旅客示意他們帶著一個嫌疑犯。旅客一眼看到了李澤洲戴著鐐銬便不再多言。

車廂內的確很悶熱,而窗外的樹林已經被大風搖擺出各種各樣的舞姿。毛大隊長感到非常疲倦,坐在下鋪往被子上一靠就來了瞌睡,但他不讓自己睡著,突然又坐起來猛烈地搖了搖頭,一雙眼睛盯著嫌疑犯李澤洲。

李澤洲和妻子坐在靠窗的兩個活動座位上,毛大隊長在他臉上看不出一絲悲哀和絕望,倒看出他一臉的輕鬆和解脫。這讓毛大隊長有些猜不透,他是這些年的逃亡生活過得太苦太累太不像人了嗎?還是他現在想好了什麼鬼主意準備逃脫?毛大隊長示意陳副注意李澤洲的神態。

李澤洲凝視了好一會兒窗外才回過頭來跟妻子說,我們那個工棚今天一定被風吹得搖搖晃晃了。

妻子說,屋頂上的牛毛氈肯定揭起來了。

李澤洲說,看樣子今天有大雨。

妻子說,如果我們還在那個工棚裏,又會是一身水啊!

李澤洲說,好了,現在好了……

陳副插話說,李澤洲,你們說什麼呢?

李澤洲說,說我們比牢裏還艱難的生活。

陳副說,一定很留戀當鄉村教師的生活吧?

李澤洲點點頭,眼眶立刻紅潤起來說,是啊,這些年,我最懷念的就是以前每天太陽升起的時候,我和我的學生站在操坪裏升國旗、唱國歌。那時候,村小沒有喇叭,沒有擴音機,隻有一把自製的二胡,每天都是我用那把二胡拉著國歌和同學們一起把國旗升到高高的旗杆尖上……

陳副說,我知道,那時候你是很優秀的鄉村教師啊。

李澤洲說,是的!那時候我是鄉裏、縣裏和市裏的優秀教師。我寫的教案縣裏都拿去複印作參考資料。

陳副說,如果你不是一時衝動,現在就是幾千塊一月的工資了。

李澤洲說,錢倒是其次,我最傷心的是我的三個孩子因為我犯罪而葬送了前途。他們都很聰明啊!

陳副不想跟李澤洲談傷心的事情,他馬上把話題引開了說,所以都說衝動是魔鬼啊!

李澤洲說,一切後悔都晚了!

陳副說,人生到任何時候都可以看著是開始。什麼時候開始都不晚!早晨開始,太陽正升起;中午開始是日正中天;傍晚開始是殘陽如血!

陳副一邊談話,一邊揣度李澤洲的內心,他還想跟李澤洲談下去,但火車廣播說是列車在運行中遇到了大暴雨和泥石流,往下可能會緩行或出現臨時停車現象。

毛大隊長一下坐直了身子跟陳副說,看看這惡劣天氣!幸好我們上車了!

陳副說,這樣的天氣反而使我感到安全。

毛大隊長說,我聽不懂你的話。

陳副笑笑說,沒有人敢跳車啊!

陳副的話說完不久,列車就停了下來。陳副看了看表,是淩晨一點。廣播臨時播音說,前麵遇到了泥石流,列車臨時停車。

不過停車半小時後,列車又繼續啟動前行了。毛大隊長長歎一聲說,鬼天氣,真是讓人擔心!

陳副說,有驚無險,你不用擔心!

一路上遇到有燈光,透過玻璃窗,陳副就能看到外麵的瓢潑大雨。陳副一直看到李澤洲夫婦趴在座位上打起了瞌睡,才跟毛大隊長說,你休息一下,我看著他們的。

毛大隊長說,我真的很想休息一會兒。我們倆還是輪流休息一下。

陳副說,好,你先休息吧。

毛大隊長就睡了下去。

淩晨兩點鍾時,突然列車劇烈的抖動起來,行李架上的行李全傾倒下來在車廂裏亂滾。似乎是來不及廣播,列車又劇烈地扭動起來,電燈突然停了,眼前漆黑一團。緊接著就是一種說不清的感受,辨不明方向,毛大隊長和陳副感到列車正在發生意外事故,他們趕緊抓住李澤洲不放。列車立刻在空中顛簸起來,翻滾起來,劇烈地拋打起來,列車裏,哭叫聲夾雜著器物的撞擊聲!隨著重重的跌落聲,列車裏突然安靜了一會兒,但立刻又哭叫起來,淒慘的哭叫聲把黑夜撕得破爛不堪。黑夜很厚,很厚的黑夜讓人們不知道離光亮到底有多遠。

終於有一隻手電亮了起來,這是李澤洲的手電,他在尋找毛大隊長和陳副。但他沒有看到他倆,看到的大都是滿臉血紅的陌生麵孔,還有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呼喊救命的人們。李澤洲記得剛翻車的那一刻,毛大隊長和陳副是緊緊抓住他的雙手的,放開他時是在列車重重跌落後那一刻。他的雙手被銬著,但他妻子不知怎麼就順手抓住了一床被子,他們夫妻最後一下是跌落在被子上,因此他們除了當時受了點痛之外,馬上就沒事了。傷得半死不活的人慢慢蘇醒過來,列車裏更是慘不忍睹。車窗玻璃已經砸得粉碎,好些人都被摔打出去。一些肉皮和紗線還掛在螺絲釘帽上。廖有枚抓緊李澤洲的手找了好一會兒毛大隊長和陳副,但沒有找著。

李澤洲夫婦找不到毛大隊長和陳副就從車廂裏鑽出來,這才發現一些傷輕的人都在外開始打電話,有打120的,也有打給親人或者單位的,打給政府有關部門的,到處是呼救聲,大雨如注的現場混亂不堪。

李澤洲對著列車滾落的方向照了一下,那是看不清的懸崖!他說,毛大隊長和陳副會在哪兒呢?

妻子說,這麼高的懸崖摔下來,誰知道他們會在哪兒?

李澤洲說,我得去找到他們。

妻子一下拉緊他的手,將他往一邊拉去說,澤洲!

李澤洲知道妻子要說什麼,他更加清醒地說,我得去找到他們!

妻子說,你按我們商定的計劃逃跑吧!這是上天給你的逃生機會!

李澤洲說,你說什麼?

妻子說,你逃跑吧!

李澤洲抓緊妻子的手說,我不能!

妻子說,進了公安局,你就別想出來!

李澤洲說,出不來我現在也不能跑!

妻子說,你要明白,殺人是要抵命的!

李澤洲說,抵命我也不再逃!

妻子說,我知道這樣做是錯的,但我不願睜眼看著你去送死!

李澤洲說,是的,現在我完全可以逃跑。但我不!

妻子說,澤洲,你別等死!

李澤洲說,如果換兩個我不很佩服的公安人員,現在我肯定會逃跑,在毛大隊長和陳副麵前,我絕不允許自己有這想法!他們的任務本隻是來抓捕我歸案,但他倆卻冒著那麼大風險為我討要工錢。你想想,他們為了什麼?我能對不起他們嗎?一個人可以去死,但不可以無情無義!如果我現在逃跑,我就是一個真正的故意殺人犯!我不能逃跑,我要等到毛大隊長和陳副來找我。即使到了槍斃那天,我也要讓人們看到,死去的隻是那個殺人犯李澤洲,而永遠活下去的是那個叫李澤洲的老師!

妻子說,你看看,雨已經越下越小了,天也快亮了,你再不逃跑就來不及了。

李澤洲說,我不能這樣!不能對不起為我討回公道的人!不能對不起尊重我人格的人!如果他倆受傷了,我們就抬著他倆回到他們所在的公安局。如果他倆犧牲了,我也要跟著他們的屍首一同到他們所在的公安局歸案!

妻子說,你再逃跑十五年,就是被抓了,死了,也七十歲了!我也心甘了!

李澤洲說,我寧願這麼去死!人什麼都不怕,就怕以心換心!

妻子說,你真是死心眼!

李澤洲說,不!恰恰是兩警察讓我現在的心眼兒活了!

妻子說,澤洲,你快跑!

李澤洲用戴鐐銬的手捂了妻子的嘴巴說,不許你再說這些!跟我去救人!

於是,李澤洲帶著鐐銬和妻子一起找人,隻要找到了人,不管死活,就用最快速度抬到路邊去。雖然李澤洲手被銬著,但他和妻子從近到遠抬了一個又一個,因為有些忙亂,他們沒有記數,感到好像是抬了十幾個。

手電光慢慢地暗了下來,不過,雨小了,天也漸漸地亮了。現場上來了好幾台救護車,來了很多醫生和其他救護人員。這時候人們才看清楚列車已有三節車廂被山上突然下來的泥石流衝出了鐵軌翻下懸崖。

清理現場完畢,死傷幾十人。在傷員中,李澤洲夫婦找到毛大隊長。毛大隊長傷得很重,李澤洲跟妻子說,你在這裏守著毛大隊長,我去找陳警官。

陳副被救護人員救起來時,他的第一句話是,你們快抬著我去找人,我是公安局抓嫌疑犯歸案的,現在我不知道嫌疑犯在哪兒。救護人員一看,他已經斷了一隻腳,就說,你傷得這麼重,我們得馬上送你進醫院!陳副說,堅決不行!我一定要找到我的同事和嫌疑犯。你們抬著我,讓我把所有的人都看一遍,活的,死的,傷的,我都要看一遍!請你們理解!

救災護人員隻得按照他的意願抬著他,讓人在現場上一一認人。當他看完大半個現場沒有發現李澤洲而在心裏發緊時,突然一雙戴著鐐銬的手從他背後特地伸到眼前,他轉過臉來,果然是李澤洲。

陳副說,你還在這兒?

李澤洲說,我怎麼會不在這兒呢!

陳副說,你和你妻子都還好嗎?

李澤洲說,都好。

陳副說,我以為你不是死了傷了,就是趁機跑掉了。

李澤洲說,如果你不為我討回工錢,我很可能會跑。再逃十五年我就七十多歲了。

陳副說,你把錢看得這麼重?

李澤洲說,根本不是錢!是你們給我討回了人格!我雖然被現實逼成一個背負命案的逃犯,但你們沒有賤看我!我不願做一個沒有良心的人!

陳副說,這個結果我當時真沒有想到。

李澤洲說,能做到的事想不到沒有關係。

陳副說,你跟著我走!

李澤洲,我們去哪兒?

陳副說,去找毛大隊長。

李澤洲說,毛大隊躺在那一頭。

於是,李澤洲在陳副的擔架前麵帶路,他們朝毛大隊長走去。

陳副看見了像是死去的毛大隊長,他抓緊一身黃泥的毛大隊長哭著說,毛隊,我還活著,你也不能死,我們一定要把在逃十五年的嫌疑犯抓捕歸案!毛大隊長像是被喚醒了,他睜開了眼睛,陳副趕快要李澤洲扶毛大隊長坐起來,然後叫來了擔架。

他倆在擔架上抓緊了手。陳副轉過身來對著李澤洲嚴肅地說:李澤洲,走!上路歸案!

於是,兩副擔架抬著毛大隊長和陳副,李澤洲和他的妻子在擔架後麵跟著,往救護車走去。

毛大隊長跟陳副說,叫李澤洲走前麵。

李澤洲說,我走後麵看著你們。

陳副說,不行!你走前麵,我和毛大隊長要押著你!

毛大隊長點了點頭,豎起拇指對陳副表示了誇獎!

原刊責編 易清華 本刊責編 魯太光

責編稿簽:實事求是地說,這是一篇故事相對簡單、敘述相對樸素的小說。但就是這樣一篇簡單樸素的小說卻散發出迷人的光彩。這光彩來源於作者在小說中塑造了一位好警察形象,為這位好警察設計了一個感動犯罪嫌疑人的好細節。但歸根結底,這好警察形象,這好細節來源於作者的美麗心靈,來源於這美麗心靈對生活的美好期許——正是這一期許,讓一切灰色的煙消雲散,讓一切明亮的永遠明亮。這也禁不住讓我們期許:如果我們的生活中多一些這樣的美麗心靈,多一些這樣的美麗期許,那麼,我們生活的世界將會明亮多少、幸福多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