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中篇小說 歸案(鄧宏順)(2 / 3)

兩人正說著,毛大隊長手機響了,是王局打給他的,問行動情況。毛大隊長說,進展順利,不久將有重大收獲彙報。王局又問陳副的配合情況,毛大隊長就在王局麵前表揚陳副,說陳副從來沒像這次這樣配合得默契。

毛大隊長打完電話,看著陳副說,這回你該高興了吧?

陳副卻擺擺頭沒說話。

毛大隊長帶著玩笑的口氣說,那你是打算下一步不好好配合我了?

陳副說,如果下一步問題出在你身上呢?也要我配合你?跟著你做錯事那我可不答應!

毛大隊長說,看看你,都把我往哪兒想了!

陳副說,如果嫌疑犯還在礦山上打工,我們的行動就一定要安排得非常周密,因為礦山上的人員、地形都相對複雜,很容易出意外。我們隻有先熟悉地形,鎖定嫌疑犯之後才能實施抓捕。

毛大隊長說,我同意你這個方案;不過我們一旦去偵察,會不會打草驚蛇?

陳副說,這就要看我們如何去進行偵察。

毛大隊長說,我們和當地縣民警一起去礦山,以查戶口為名,就可以把情況弄清楚,條件成熟的話,我們也可以實施抓捕。

同行的當地縣民警插話說,這個辦法也不是不可以,以前我們也常用這辦法,不過也很容易出問題。隻要嫌疑犯聽說我們查戶口,他就會想辦法跑掉。

陳副說,這樣吧,請你們當地公安出麵,借兩台貨車給我們,讓孔老板與我們同行。我們還是以拉貨為名,深入礦區,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把地形偵察清楚,然後讓孔老板去與嫌疑犯聯係,這樣,我們就能準確無誤地順藤摸瓜將嫌疑犯抓獲。

大家都覺得這個方案比查戶口穩妥。

夜裏下了一場大雨,溪溝裏的水一陣亂漲,地上的石頭被洗刷得長高了一截,滿山上的樹都像是刷了一遍新綠,雨後的太陽也露出了紅潤的臉蛋。當地公安部門把借來的兩台貨車和孔老板交給毛大隊長和陳副,於是,兩台貨車在崎嶇不平的簡易公路上走了九十多公裏到達了要去的礦區。

車進礦區後停了下來。他們沒有下車。這裏地形的複雜遠超出了他們的想象,幾乎沒有什麼平地,綿延起伏的大小山脈像是讓人目不暇接,近溪兩岸樹木繁茂,遮天蔽日;加之礦洞多,工棚多,流動人口多,一時的確難以找到這個叫李子良的嫌疑犯,倒是擔心李子良先發現他們的行蹤。如果李子良往山裏一鑽,那就會輕鬆逃脫他們的追捕。

毛大隊長說,陳副,看來,我們的行動得十分謹慎!

陳副說,我們別下車,就這麼開著車子在礦區裏轉,看看孔老板能否發現那個叫李子良的人。

貨車按照孔老板提供的路線,在礦區轉了幾路,孔老板仍然沒有發現那個叫李子良的身影。

孔老板有些著急地說,讓我下車去打聽打聽,他應該還在這個礦區。

毛大隊長不敢答應,他對孔老板不了解,信不過,不敢放單飛。他說,陳副,我想給王局打個電話。

陳副說,你這是把責任推給領導。

毛大隊長說,你說話怎麼這麼尖刻?那你決定吧。

陳副說,行!孔老板,你下車去打聽吧。我們車子就跟在你後麵,如果有人問我們來做什麼,你就說是來聯係貨源,別的都不要說。

孔老板下車去了,毛大隊長說,陳副,這是你同意他去的啊!

陳副說,我絕不會說是你同意的。

毛大隊長說,你太大膽了,你怎麼就這麼毫不猶豫地答應孔老板一個人下車去打聽情況呢?

陳副說,拴住貓你就別指望它捉老鼠!

毛大隊長說,如果孔老板給嫌疑犯通風報信呢?

陳副說,孔老板在當地做那麼大的生意,他會非常明白公安對他有著重要的利害關係!我們有當地公安配合,你放心!不讓他下車去打聽,我們就無法發現和抓住嫌疑犯。這是絕棋。

毛大隊長說,我們應該緊隨其後。

陳副說,不!我們守株待兔更好!

毛大隊長說,這太冒險了。

陳副說,冒險的背後才有驚喜。

孔老板去了半個小時還沒有消息,毛大隊長又著急地跟陳副說,我們是否失策了?

陳副說,如果讓孔老板去打聽情況這個決定是錯的,那這個責任完全由我來負。

毛大隊長說,我們一起上這個案子,有了責任怎麼能有你我之分?

其實,陳副心裏也沒有把握,他用心理學上那句話安慰自己:需要是動機的源泉。孔老板需要的是安安定定做自己的生意,這個叫李子良的人不過是他的一般熟人,又窮得沒有什麼好處給他,他無需放走這個叫李子良的人而讓公安部門找他的麻煩。這麼一想,他心裏又稍微踏實了一些。

大約四十分鍾後,陳副陡然精神起來,他指著遠處的兩個人跟毛大隊長說,毛隊,你看,來了!

毛大隊長盡力伸長頸項朝遠處望去,果然是孔老板帶著一個人來了。

毛大隊長臉上一喜,但馬上又擔憂起來說,如果孔老板帶來的不是嫌疑犯呢?

陳副說,不是嫌疑犯他帶來幹什麼?

孔老板越來越近了,很快就走到車前。孔老板按照預約的暗號說,兩位老板,這位就是我的老熟人李子良。

毛大隊長和陳副將手中照片一比對,果然不錯,他就是嫌疑犯李澤洲。他倆和當地公安部門的一名民警一齊跳下車去,將這個叫李子良的人抓獲。

3

應該說,這個任務已接近大功告成,沒有想到陳副現在卻不能和他想到一起,突然同意要讓嫌疑犯去收工錢。這顯然是節外生枝,很有可能導致前功盡棄。兩人的話都說到了懸崖峭壁,已經沒有了再往下說的餘地,但又都還是不願讓步。

毛大隊長堅持說,我不能同意嫌疑犯再去收工錢。

陳副說,這樣做也不是不可以,但你要知道,這個嫌疑犯不同於一般嫌疑犯,這筆血汗錢沒有收回來,會是他最傷心的事情,他甚至路上發生什麼意外都有可能。

最後這句話讓毛大隊長心裏一驚,覺得如和陳副再對抗下去,萬一嫌疑犯在路上出了意外,他很難負這個責任。他不得不軟下口氣說,那好吧,我同意他這個請求。不過,他現在必須在我們的嚴格監管下進行活動。

陳副說,那當然!

於是,李澤洲在毛大隊長和陳副的監管下回到他的逃亡之家。

這個叫家的地方隻是工棚中的一小間,由一些雜木棒和幾塊鬆木板搭成的床上堆滿了雜物,除了床之外,根本就沒有家具,必須要用的東西都用蛇皮袋裝著吊在竹子織成的屋壁上,涼風鑽過竹壁縫擠拉成長長的扁條狀吹進來,那些吊在竹壁上的行李就像圓圓的燈籠被風拍打得一晃一晃。李澤洲的妻子廖有枚見公安來了就哭,但沒敢哭出聲,一把一把地擦拭著淚水收拾行李,她真沒有想到公安人員這麼多年還沒有把案子忘掉,還會找到他們。這個世界真是沒有找不到的地方。

她現在準備和男人一起上路,送男人歸案。

收拾好行李,李澤洲在毛大隊長和陳副的監管下去礦區工頭那兒要工錢,但一分錢沒有要到,還挨了工頭的辱罵。李澤洲回到工棚十分絕望地和妻子摟緊成一堆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訴說著這些年他們所經曆過的非人生活,訴說著家庭的慘狀,訴說著沒有良心的工頭……

哭訴過一陣,李澤洲還把一大摞皺巴巴的工錢欠條複印件遞給陳副說,你看看,這都是工頭欠我的工錢。工頭認為我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就想吃掉我在礦區做苦工的工錢。

毛大隊長看著這一幕,心裏也難過,但他反複地跟李澤洲兩口子說,這都是你們罪有應得,你們還怪誰呢?你們還怪誰呢?這是罪有應得!

陳副卻忍不住咬緊了牙幫骨,因為隻有他知道,李澤洲背負命案在逃後,一家人不願在當地生活,把房子賣掉了後,躲在廖有枚娘家過日子,因為殺人犯使家裏名聲敗壞,三個子女無臉讀書,年幼時都跑到外麵打工謀生,飽嚐人生的艱辛,小女兒被人拐騙,強迫她賣淫,還因病無人照顧,十三歲就客死他鄉。廖有枚不堪身心煎熬,也棄家外出尋夫。至今兩個兒子尚無著落,老娘也氣得早入黃泉。這時候陳副卻把毛大隊長拉到門外的鬆樹下說,我要再去礦區為李澤洲討回工錢!

毛大隊長說,你說什麼?你要再到礦區為李澤洲討工錢?

陳副說,是的!毛隊你沒有聽錯。

毛大隊長說,陳副,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在討工錢的問題上,我已經遷就過你了!你也太得寸進尺了!我希望你不要天亮時在被子裏拉尿!

陳副說,看著這種事,我受不了!

毛大隊長說,他是嫌疑犯!

陳副說,我知道他是嫌疑犯!

毛大隊長說,你要記住我們的任務隻是抓嫌疑犯歸案!何況我還遷就你的意見,讓他去找工頭討過了工錢?

陳副說,這沒有錯!但我們也還沒有法紀規定不能為嫌疑犯討還公道。

毛大隊長說,你這簡直是在講哥兒們義氣!

陳副說,哥兒們義氣隻是個人感情,這和哥兒們義氣完全是兩回事!我們不能踐踏人類所需要的良心!這是一個人有沒有正義感的大事!是我們還維不維護社會正義的大是大非!

毛大隊長說,你不要忘了我們的身份和職業,你不要見人家幾滴眼淚就心軟,就感情用事!這是要壞事的!這是我們這種職業的大忌!

陳副說,我太清楚我自己的身份和職業了,也根本不是感情用事,我老覺得不這樣做,對於良心和正義的麻木,那才真是要壞大事的!

毛大隊長說,你現在簡直已經完全站在嫌疑犯一邊了。

陳副說,你也可以這麼說。嫌疑犯犯了法,該當的罪他必須當,但他的正當權益也應當受到保護!我總覺得我們有責任幫他討回這筆工錢!

毛大隊長沉默了好一會兒,他後悔自己跟王局彙報時把陳副表揚得太早了。看來,陳副的牛脾氣現在又犯上了。他感到有些棘手,他知道陳副隻要一犯牛脾氣,就很難扭回。但他也清楚,在這個問題上,他不能讓步!他堅決不能同意再去幫嫌疑犯討工錢!毛大隊長說,陳副,我問你,如果李澤洲的工錢十天半月甚至一年半載都討不回來呢?難道我們倆在這裏守他一年半載?

陳副說,毛隊,你最多給我三天時間,討不來他的工錢,我們走人,我心裏無憾。

毛大隊長說,你以為三天時間還少嗎?我們已經抓獲了嫌疑犯,還要在嫌疑犯這裏為他討三天工錢,你想想,誰能同意你這種荒唐想法?我們必須明天起程押送嫌疑犯歸案!

陳副說,那好,明天你押上嫌疑犯回局,我在這裏為他討工錢!

毛大隊長的眼神在陳副身上絞了一陣說,陳副,你是不是太過分了一點!

陳副說,你這樣聽不進我的意見,我也覺得你過分了一點!

毛大隊長說,你自己回想一下,這一路來,你還有什麼意見我沒有聽取?幹嗎到這時候你要和我發這個難?

陳副說,我根本不是要向你發難,我是容不得這號事出現在我眼前。

毛大隊長說,陳副,你想想,那工頭為什麼敢如此欺負他李澤洲?就因為李澤洲見不得天日。

陳副說,但李澤洲這樣的人才更需要我們為他維權!

毛大隊長說,我請你認真想清楚,為這種人打抱不平將是毫無意義!

陳副說,我恰恰覺得為這種人討回公道的意義非同一般,具有特別意義!

毛大隊長說,我們接受任務之前,王局有話,你得服從我的領導。在你麵前,我本是不想說這話的,但你現在實在是太信馬由韁,我不得不作這樣的說明。

陳副說,是的,你是領導。但是,我寧願在領導麵前犯這次錯誤!

不再有對話的時候,完全是一片空白。

空白好一會兒,毛大隊長又隻得軟下來說,那好,我的話你現在聽不進了。這樣吧,我給王局打電話說明情況,如果王局同意你的意見,就按你的辦,如果王局不同意你的意見,我們一定要按王局的指示辦!

陳副想了想說,那好,你打吧。

毛大隊長撥通王局電話,如實將情況跟王局彙報後,王局指示說,第一,毛大隊長的意見是正確的,必須按毛大隊長的意見辦;第二,為嫌疑犯討回工錢雖然不錯,但不是我們的工作任務。命令毛大隊長必須和陳副兩人按時起程,將嫌疑犯押回來歸案!一個都不能少!少一個就找毛家用是問!

毛大隊長說,陳副,你自己在這裏聽著。除了照辦,我們還能怎樣?

陳副說,為李澤洲討回工錢,我也是死心塌地了!我還是那句話,你押上他走,我留下來為他討工錢!

毛大隊長說,不行!王局說,我們一起起程,一個都不能少!

陳副說,難道你還能把我也押起來嗎?你還沒有這個權力!我願意犯這次錯誤,回到局裏我自己請求處分!

陳副的話讓毛大隊長沒有了退路,他眉頭皺起了無數道山丘。這次本來可以高高興興地回去報喜了,沒有想到這個陳副突然給他挖了這麼一道陷坑。如果他一個人押著嫌疑犯回去,王局肯定要追究他的責任,也難保嫌疑犯李澤洲不在路上發生意外;如果再等三天,王局也肯定要追究他的責任。但相比之下,如果他一個押著嫌疑犯歸案,中途發生意外,比如嫌疑犯逃跑、尋死之類的事,他怎麼辦?既是不發生這類事情,一起執行任務的陳副沒有歸隊,王局也會追究他的責任;如果等到一起回去,就隻有一個問題,那就是沒有按時歸隊,但沒有按時歸隊是找得出理由的。毛大隊長不得不委曲求全地說,陳副,如果三天內你討不回李澤洲的工錢,你將是好事不成,壞事留名。

陳副說,盡其在我,成其在天!我既然決意這樣,我就不在乎別的!

毛大隊長說,好,既然碰上你這個冤家,我也認了。不過,隻能三天!

陳副一下子笑起來,握了毛大隊長的手說,毛隊,謝謝您這麼理解我!

毛大隊長甩開他的手說,我理解你什麼?根本就談不上理解,我這是無奈!

陳副說,你可是向來執行局裏指示不走樣啊!你這次是個例外。

毛大隊長說,和你這個冤家一起執行任務,我有什麼辦法呢!我真的是無法理解你這種行為!

這時候,陳副的心情平靜了下來,他跟毛大隊長說,如果你多了解一些李澤洲這個人的背後情況,你也許會和我一樣,你也許會理解我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他作案前其實是個很優秀的鄉村教師……

毛大隊長說,我想,一個故意殺人犯,再好又能好到哪裏去?

陳副說,殺人犯裏也有很多種。李澤洲當時根本就沒有想要殺人。他是鄉村的優秀教師,養有兩兒一女,在當地是個很幸福的家庭。他備課特別認真,雖然沒有住校辦公,但每天回家都要批改作業和寫教案。一天,自家的照明線路出了問題,他從哥哥家接了根電線臨時照明,正在他給學生批改作業時,村裏電管員來了,二話不說就剪了電線。李澤洲出來一看,兩人爭吵起來。

李澤洲說,我晚上要批改作業,你為什麼要剪我電線?

電管員說,你還有理了?你幹嗎要偷電?

李澤洲據理力爭,不付錢才叫偷!我家電線出了問題,從哥哥家接根電線來,這也能叫偷電?

電管員說,我們有規定,私自接線就算偷電!

李澤洲是教書的,他想想,電管員這個話雖然包含著一種特權,但也還有點道理。試想,村裏人如果大家都不講規矩隨意接線,村裏還不成了蜘蛛網?再說村子就這麼大,如果大家都這樣,自己不買電表,不裝電表,不立戶,都從別人家拉線用電,電管員哪還有收入,他還吃什麼?李澤洲忍了,他的聲音軟下來說,那好,你們既然有規定,就按你們規定辦。

電管員說,按規定也不是一句空話。

李澤洲說,那怎麼辦?

電管員說,偷電一次罰款三百元!

李澤洲心裏不服,但畢竟用電是急事,他說,隻要你們把我的電弄好,保證我正常照明,罰款我照交就是。

電管員說,什麼事都由得你說,那還要我們幹什麼?你先不交罰款,就想把電弄好,世上還沒有這麼容易的事!

李澤洲想想,這話也有點道理。說,那好,明天我就交罰款,你明天把我的電弄好。

電管員說,交了罰款再說。

第二天,李澤洲早早就交了罰款,但電管員卻沒有去把他家的電弄好。李澤洲每晚都必須要批改作業和寫教案,他以為既然交了罰款,接上電線應該不是什麼問題了。天黑時,他賭氣又把昨天電管員剪斷的電線接上了。妻子說,他昨天剪了,你今天又接,他不又說你偷電?李澤洲說,昨天說好了交了罰款就來接電,我早早交了罰款,他為什麼天黑了還不來接電呢?這錯在他,不在我!他來了我跟他辯理!他一個電管員也不會這麼不講理!

李澤洲家的電剛剛亮了一會兒,突然就又斷了。李澤洲走出來,果然看見電管員拿著電工鉗站在那裏。李澤洲說,電線是你剪斷的?

電管員說,除了我還有誰?

李澤洲說,昨天說定了的,我交了罰款你就來接電,今天我交了罰款,你為什麼天黑了還不來接電?

電管員笑了,說,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交了罰款馬上就能給你接電?

李澤洲說,我是每天晚上都要批改作業啊!

電管員說,那你住大城市去啊!

李澤洲感到和電管無法溝通,無法說理,他隻求把電接好就行。他說,好,別的理都不說了,現在你在這兒,罰款我也交了,你把我的電接通。

電管員說,你當電業局長了?

李澤洲說,我不當電業局長,但我是用戶!用戶就是上帝!

電管員嘲笑李澤洲說,世界上隻有讀書人最蠢!人家說你是上帝你就是上帝了?說句假話你就當真了!

李澤洲還真是沒話回答,就問道,我家這電你接或是不接?

電管員說,老實告訴你,你這是第二次偷電。罰款三百元!

李澤洲的妻子就在一旁說,我叫你不要自己接,你要自己接,又算偷電了吧!李澤洲說,我不接電,學生作業怎麼改?妻子說,作業不改沒誰來罰款,算你偷電就要交現錢。李澤洲說,我還有銀子交給他!

電管員就在一旁插話說,你不交也行,但你就別想用電!電管員說過這麼一句就走了。

夜很黑,李澤洲在黑夜裏站了很久才平靜下來。當天晚上他用手電把作業改完之後,才跟妻子說,胳膊扭不過大腿,人家在鄉裏、縣裏都有人,不然他一個電管員也不會這麼猖狂!明天還是把三百元罰款交了,沒有電我沒法工作。

李澤洲交了罰款後等了一天,電管員還是沒有接電。李澤洲忍了一天。第二天天黑了,電管員還是沒有來接電。李澤洲火了,說,就是要老子坐牢,老子也要把電接了!李澤洲又把電線接上。但剛亮燈不久又突然黑了,李澤洲氣得呼呼地跑出來,果然是電管員又拿電工鉗站在那裏。

李澤洲說,你真是一隻鄉下電老虎啊!請你接電你沒工夫,剪我的電線卻非常及時,準確無誤!

電管員晃著電工鉗說,你這是第三次偷電!

李澤洲說,天底下沒有你這樣的道理!我交了兩次罰款,你都不來接電,我自己接上電線難道還算我偷電?還是我錯了不成?你還讓不讓我批改作業?你還讓不讓我教書吃飯?

電管員說,你書讀得多,會說理,你愛怎麼說,你就怎麼說去。我隻管你偷不偷電。你偷一次電,我罰一次款。你不交罰款你就別想用電!在這件事情上,隻有我說的,沒有你的!

李澤洲說,你不要仗勢欺人!不要以為你鄉裏、縣裏有人就為所欲!

電管員說,仗了又怎樣?欺了又怎樣?

李澤洲說,逼得老子沒路了,老子拿火槍放了你!

電管員就朝李澤洲逼近,說,你今天不拿火槍來放倒我,你就是我孫子!

看他們吵架的村民越來越多,李澤洲這時候沒有台階下了,隻得進屋去把父親趕山打獵的火槍從門角裏提出來。他本來也隻想嚇嚇電管員,把他嚇走了事,沒有想到他對著電管員一扣扳機,火槍卻響了,一股紅火劃破夜空朝電管員衝過去,電管員應聲倒了下去……

4

穿過山穀的風帶著濃濃的礦石泥水味道吹過來,發了黃嫩芽兒的鬆枝全都在泥水味裏擺動起來,像是很多鬆鼠在他倆麵前搖弄著靈活的尾巴。陳副撫摸了一下鬆枝,還想講下去,毛大隊長卻接了話說,陳副你不用囉唆了,我明白,你說這些就是要說明為什麼你要留下來為李澤洲討工錢。你在出發來執行任務之前就已萌發了對李澤洲的同情,這就是你最深的思想根源。

陳副說,是的,我總覺得這個悲劇的根源不在李澤洲,也可以說不在電管員,似乎還在更深更遠的社會深處。李澤洲打翻的其實不是一個電管員,而是鄉間那些土霸王,是那些關係複雜的特權!我不明白,我們這個社會的人,為什麼一有權力就要胡作非為?

毛大隊長說,有時候,知道得太多並不好。比如,你不去想這麼複雜,不偷偷地去李澤洲老家了解那麼多情況,不去想這些良心、正義之類的事情,我們隻要執行自己的任務,這不是很簡單的事嘛!現在我們留下來為一個嫌疑犯討工錢,你知道這要冒多大的風險?討來了工錢沒人表揚我們;如果討不來工錢,嫌疑犯又出了什麼意外,那責任就全在我們,我們如何擔當得起?

陳副說,這些我都想過了。我一定看緊他,毛隊你多休息,我自己要做的事,哪怕不吃不睡我也樂意!

毛大隊長說,我們是一起來執行任務的,出了什麼事,責任就是我們共同的,何況我還是隊長?我們現在隻有抓緊給李澤洲討回工錢,縮短在這裏的時間。

陳副說,是,我們抓緊行動,帶上李澤洲去礦區找工頭。

毛大隊長和陳副回到工棚內,李澤洲和妻子並排坐在兩個塞得滿滿的尼龍袋旁邊,兩雙絕望的眼睛朝毛大隊長和陳副望著。他們已經悄悄商量過了,如果不讓討工錢或者討不來工錢,他們就在路途上跳車逃跑或者一起尋短。

陳副說,李澤洲,我們毛大隊長同意了,我們要留下來為你討回在礦區做苦工的工錢。

李澤洲可能是耳朵不靈的原因,好像反應有些遲鈍,他妻子一骨碌跪下,額頭著地作揖磕頭,李澤洲反應過來時,也就跟著妻子作揖磕頭,連聲說,謝謝啦!大恩人,謝謝啦!

毛大隊長嚴肅地說,快起來,誰要你們這樣了!

陳副也跟著說,你們快起來,我們帶你再到礦區工頭那兒要工錢去。

於是,毛大隊長和陳副帶上李澤洲兩口子再次來到了礦區工頭所在的工棚裏。

肥頭大耳的工頭正赤裸著上身和他的弟兄們吃肉喝酒,熱出一身亮亮的汗油。工棚裏很簡陋,床前就是餐桌,餐桌不過是一張廢舊的辦公桌,他們坐在床上手舞足蹈,舉杯說笑。吊在頭上的燈泡倒是很亮,照得每一個喝酒的人都腦門光芒四射。李澤洲走進去看見這種場合就有些膽怯。這些年來,他的膽量越來越小,越來越不願意在人多的地方出現,尤其不願在不恰當的場合出現,不願意在有頭有臉的人麵前出現,任何一句有關他身世的話,他都十分忌諱,十分敏感。如果有人欺負他,他寧願自己忍辱也不跟別人較量。妻子經常說他這些年已經變成一個完全沒有自己意誌的人了,以前可完全不是這樣!這一刻他實在是沒有辦法,隻得走到工頭麵前說,頭兒,求求你,把工錢給我吧。

工頭故意瞪大雙眼逼視著李澤洲哈哈大笑之後說,你是誰呀?認錯人了吧?工頭憑經驗早就判斷李子良絕對是外逃人員,絕不敢聲張自己。

李澤洲說,頭兒,我是個沒用的人,你別拿我耍猴兒把戲開心。

工頭說,我耍你開心?我耍你還能開心?我耍妹妹才開心!

李澤洲說,頭兒,那一萬多元錢可是我這麼多年的血汗錢啊!對我家庭來說,這可是救命錢啊!

工頭順手扯著帳簷抹了一把腦門上的汗水說,什麼錢?我聽不懂!弟兄們,你們聽懂了沒有?

陪工頭喝酒的弟兄們齊吼一聲,我們聽不懂!

又是一陣狂笑聲。

李澤洲的妻子見丈夫如此受欺侮,就上前說,頭兒,砍朽木不算刀快!我男人是個無用之人,你們別欺負他。他這些年在你手下做的都是別人不願做的重活,髒活,危險活。他來礦上時是個健康人,這些年呢,耳朵累聾了,一雙眼睛也快累瞎了,現在他成了半個殘疾人。你每天隻給開十元的工錢,還要吃自己的夥食。這麼多年才一萬多塊錢工錢,你現在還不肯給,頭兒,你也摸摸良心。無論你是在哪個行道上吃飯,良心總得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