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案》 文\鄧宏順
選自《湖南文學》2012年第11期
【作者簡介】 鄧宏順:湖南辰溪人,中國作協會員,湖南省作協副主席、懷化市作協主席。先後在毛院作家班和魯院高研班專修創作。出版有長篇小說《貧富天平》等多部。發表中篇小說四十餘部。
1
風和陽光從樟樹林那邊斜過來,都灌進了這間辦公室。室內的桌椅亮得很有精神地站著,它們固定的位置把坐在它上麵的人的身份明確起來。毛大隊長和陳副在當地公安局的配合下,在這間辦公室審問這個叫李子良的人時,的確沒有費什麼工夫,一問話,李子良就老老實實地交代,他就是故意殺人後在外逃亡十五年的李澤洲。當年他迂回曲折地先是逃到廣東,在廣東辦假身份證時,他將自己名字、籍貫都改了。陳副一邊作問話筆錄,一邊仔細注意著坐在對麵的嫌疑犯的音容神態。在這個陳澤洲身上仍然想象得出那位優秀鄉村教師的文雅,雖然他完全是一位落魄流浪的漢子,衣衫襤褸,臉色死白,一隻耳朵還喪失聽力,兩眼受過傷,已顯得極為疲憊無神,但他講話時吐字出詞和思維邏輯仍不失一位教師的儒雅,讓你很難把殺人的事和他聯想在一起。陳副很想現在就問問李澤洲這十多年的逃亡生活是怎麼過來的,然而,現在還不能,過幾天有時間,他一定要和李澤洲好好交談一番。他自告奮勇來執行這個任務,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對這個嫌疑犯有著濃厚的興趣。這個嫌疑犯一定有著複雜的內心世界,有著深深的懺悔,有著難為人發現的重要東西。
這時候,毛大隊長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給王局打電話報喜說,在逃十五年的嫌疑犯李澤洲已被抓獲,兩天內即可押回歸案。
打完電話,毛大隊長跟陳副說,我們明天起程回局吧。
陳副說,好。明天起程回局!
但嫌疑犯李澤洲突然一骨碌從凳子上跪下來,前額磕地乞求說,報告政府,我有個請求。
毛大隊長說,你說吧。
李澤洲說,請允許我到礦區去把工錢要回來。
毛大隊長說,你說什麼?
李澤洲說,我還有做苦工的工錢沒有收回,這是我這些年的血汗錢。我要到礦區去找工頭把工錢收回來。
毛大隊長鮮花一樣的心情立刻像被人倒上了垃圾,他很不高興嫌疑犯此時提出這樣的請求,他黑下臉說,不行!
這一刻,陳副馬上給毛大隊長遞了個眼色,讓他不要把話說死,並放下筆把毛大隊長拉到一邊說,毛隊,我想,我們應該同意嫌疑犯這個請求。
毛大隊長說,這不妥當!
陳副說,別人欠他的工錢,他應該收回來。他這一走就不可能再回,我以為不同意他這個請求反讓我覺得不妥當。
毛大隊長說,陳副,你不應該有這個想法。
陳副說,但我一有這個想法就糾正不過來。
毛大隊長說,糾不過來應該有理由。
陳副說,我的理由就是應該滿足嫌疑犯這個請求。
毛大隊長說,這會打亂我們的工作秩序。
陳副說,也許這會豐富我們的工作。工作可以在已有的秩序下進行,也可以在進行中構成新的秩序。
毛大隊長非常嚴肅地提醒說,一林同誌,請你明白,這次執行任務是你服從我,而不是我服從你!
陳副說,這我明白!我這不是在請求你嘛!
毛大隊長說,我不同意!
陳副笑笑說,你不同意,我繼續向你請求!一直到你同意為止!
毛大隊長說,請你不要和我唱對台戲!當初讓不讓你和我一起來執行這個任務,局領導開會爭論一上午。請你不要忘記!
陳副承認,這是事實。
開會那天,王局拉開小會議室的朱漆門頁,一股熱綿綿的煙霧撲上臉額,有一些揮之不去的黏糊和爬動。走進會議室,他看了看在座的幾位副局長和重案大隊的正、副大隊長都在默默地抽煙,就皺緊眉頭說,你們再抽,我就要報警了!誰讓你們把氣氛弄得這麼緊張?於是,大家輕鬆地笑了一下,將手中的煙頭滅掉。
會議真的很重要,但王局有意顯得舉重若輕。他坐下來像是很隨意地跟大家說,十五年前發生在我縣的“7·19”命案,現在終於有了破案線索,今天,我們研究一下,這個案子誰上,采取什麼樣的行動方案……
分管刑偵的易副局長朝重案大隊的毛大隊長和陳副大隊長看了看,意思是想他倆響應一下王局的講話,先說個意見。官最大的最後說,官最小的最先說,這是平日開會發言的規矩,所以,毛大隊長就朝陳副大隊長看了看。在座的人就陳副官最小,且毛大隊長對陳副有成見,在日常辦案中,陳副常常推翻毛大隊長的意見,弄得毛大隊長難堪,所以,陳副不說話,毛大隊長寧願保持沉默來維持自己的尊嚴。陳副卻沒有發現別人在注意他,正全神貫注地低頭將一本書捧在懷裏看得入迷,以至王局走到身邊來了,他也沒有發現。王局的手從他胸前擦下去,拿緊了書脊往上提,陳副的眼睛像一條被釣起的魚跟著王局手裏的書從下往上升,直到看見王局的臉他才發現是王局又要沒收他的書。
王局說,把書交了,免得你身心分離!
陳副常這樣,一有空隙他就老在看書,開會時隻要他不發言,也是常捧著一本書入迷,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王局已經多次沒收過他的書了。
王局將書拿走後,陳副看著王局拿書的手笑了笑說,我集中精力開會就是嘛,把書還我。
王局聽而不聞地拿走書放在台上,順手又翻了幾下。書是木刻版的,書殼殘缺不齊,還有些黴味撲鼻而來,但書名還在,叫《洗冤錄》;書的切口也老得殘破不齊,特別是經久的年月已經讓書頁非常黃老,有的字若隱若現,還有很多蟲子啃出毫無規則的彎道,把一些字的筆畫也銷掉了。王局翻了幾下說,什麼書你都拿來看,這麼老的小說也能讓你著迷?真是怪事!
陳副笑笑說,這不是小說。
王局說,不是小說是什麼?《洗冤錄》肯定就是破案偵探小說!你還想蒙我?
陳副笑笑,不再解釋。他常這樣,對於別人還不能理解的事總懶得解釋。這是他從舊書店堆積如山的舊書裏淘出的一本好書。淘到這本書時,他心跳加劇,兩手微顫,高興得想蹦幾下,但怕老板看出他的高興勁而抬高售價,又隻得沉著下來,壓住自己的興奮。他原以為這本書老板開價起碼要幾百元,沒有想到他把書遞給老板定價時,老板一邊下棋一邊瞧了一眼就跟他說,五十元。說實話,如果老板堅持要一千元,他也會買下,因為他在一本介紹古代衙門生活的書裏看到過,那些破案的人在科技不發達的年代,世世代代就是憑著一本《洗冤錄》破案吃飯。《洗冤錄》裏還果真讓他看出了偵破案子時的多維思考方式。現代破案手段有如現代醫生行醫,對科技的解讀結果依賴太強,而《洗冤錄》更好地體現了破案人所應有的智慧和主觀能動性,如何將現代高科技破案手段和破案人的主觀能動性更好地結合起來,如何在不具備現代科技手段的情況下,基層公安也能提高破案效率,這都應是當代基層公安人員探索的問題……
此刻,書雖然被王局拿走了,陳副卻還在蠕動著嘴唇,默記著《洗冤錄》上的那段話:“仰麵傷痕十六方,頂心左右思門當,額麵額顱頭必看,耳竅咽喉並太陽,肋乳胸膛並乳腹,臍間肚肪更須詳,腎囊有子看雙獨,婦女陰戶恐暗傷……”
陳副給領導的印象很複雜,量化起來,有兩個最不順眼的地方:一是他才四十出頭卻滿頭銀發,一副老革命形象;二是他看書太多,言行出眾,難以駕馭。但每次開業務會研究案子,無論別人說什麼,說多少,王局和毛大隊長聽完後又都非要陳副發言不可,似乎沒有聽到他的發言,就像三腳架缺了一隻腳支撐不穩,心裏就老有一塊空缺,老有一個看不見的漏洞沒被發現,所以,這時候,王局就隻希望陳副能夠專注地聽他講完這些情況後,認真地說說意見;在這樣的會議上,不同的意見越多越好,越是不同意見越能開闊思路,堵塞漏洞。這個積命案已經十五年沒有破下來,這回有了線索,一定要選準人,定好方案,馬到功成!
王局把書放在台上繼續說,最近一段時間,由於我們局裏加大了對積命案攻堅力度,同時製定了舉報有獎的機製,好不容易才獲得這條重要線索,我們重案大隊要以高度的責任感和頑強的拚搏精神,認真抓好這起案子的偵破。總的要求是:隻能成功,不能失敗!現在我們認真研究一下,看看誰上這個案子最合適。
小會議室裏剛一靜下來,外麵的人車嘈雜聲就從窗戶縫裏擠了進來。毛大隊長看出了王局的眼神是要重案大隊先說個意見,於是,毛大隊長和往日一樣,有所提防地說,陳副,你先說。
陳副毫不猶豫地說,這個案子我要上!
明明是個艱巨任務,陳副為何要主動爭取上案呢?在座的各位都挪了挪身子,說不出是種什麼感覺,像是一種本能的反應。有點兒高興?有點兒意外?有點懷疑?有點擔心?有點猜不透……反正陳副說的話,大家都要往複雜和深奧處想,深怕自己想簡單了在他麵前顯得幼稚無知。不是都希望陳副說話嗎?他真說了,大家的感覺又都不對勁,沒有誰說好,也沒有誰說不好。
毛大隊長看著王局,也不知說什麼好。王局說,這是個十五年的積命案,是個艱巨任務,陳副你幹嗎爭著上?
王局把球踢回來,顯然是要變被動為主動。陳副說,自從我知道這個案子,我就沒有忘記過。這案子很特別,偵破它會非常有意思!
王局對這個回答不滿意,認為陳副沒有把內心說出來。他正了正身子追問起來,一個十五年的積命案,什麼地方會非常有意思?我倒想不出來。
陳副說,你想不出來那當然就沒有意思,想出來了那當然就非常有意思。
王局說,請你這位大學問家跟大家說說,這個非常意思在什麼地方。
陳副說,你們可能不清楚,這個李澤洲在作案前,其實是一位很優秀的鄉村教師。
王局說,是不是一位優秀的鄉村教師,這不關我們的事。我們現在隻知道他是嫌疑犯!
陳副說,他根本就不想致死鄉裏那位電管員,完全是一種被逼無奈的結果。對於罪犯心理和情感作充分的了解,其實很有助於辦案,因為情感是犯罪的主要動因。
王局說,你帶著這種感情能辦好這個案子嗎?真讓我擔憂。請你不要將這些感情因素帶到辦案中來!我們現在要完成的任務是盡快抓他歸案!
陳副說,對他當時作案的相關因素作深入了解,這並不妨礙盡快抓他歸案;相反,隻會對盡快抓他歸案有利。
王局說,什麼事到了你那兒就變得學問高深了,就總有一套與眾不同的理論了。現在,還不知道能不能讓你上這個案子,你還用不著想那麼多,你還是慢點跟我高談闊論!
陳副笑了一下說,這案子很有味道,我真的想上。
王局說,搞案子可不能光顧著有沒有味道,有沒有意思。這樣吧,你先出去回避一下,等會兒叫你時,你再進來。
讓陳副上這個案子,一定會有激烈的爭論,陳副在座,肯定不適合,所以王局叫陳副一避。
陳副說,此地無銀三百兩!這不就等於是同意我上這個案子了嗎?
王局說,你說的?我看是不同意你上這個案子才叫你回避!
陳副站起來卻不走,王局說,你怎麼還不走?
陳副說,書呢?書還給我我就走;不然,走出去幹什麼?
破書!給你!王局長把書抓起來朝著陳副摔過去。
陳副敞開胸懷往後仰,讓書穩穩地飛落到他的胸肌上,然後一抱護住,拿著書高興地出了門。
大家又靜下來。王局說,毛隊,你的意見呢?
毛大隊長說,我服從局裏決定。
王局說,我還怕你不服從局裏決定嗎?我是想先聽聽你的不同意見。
毛大隊長說,這是一個十五年的積命案,局裏應該引起足夠的重視,我們重案大隊更應該引起足夠的重視。
王局說,這個還要你說嘛?不重視我開這個會哄菩薩?我現在要問的是誰上這個案子最合適。陳副他要上,你看行不行?
毛大隊長說,我剛才已經說過,這個我服從局裏決定。
王局說,那麼陳副和你一起上這個案子如何?
毛大隊長最怕的就是和陳副到一起辦案,兩人的思路常常大相徑庭,王局是照著他的痛處踩了。但他知道,王局喜歡他忠厚聽話。此時,他不能堅決反對王局的意見,如果不同意陳副上案子,王局會不高興,將來自己在這個案子上出了差錯可負不起責任。毛大隊長說,這個,我原則上服從。不過,陳副這個人太個性化了,辦案中難以形成合力。說實話,如果是在本地辦一般案子,遇到什麼不同意見,我們還可以隨時到局裏來協調;現在是要去江西贛州辦案抓人,而且是去對付在逃十五年的殺人犯,我擔心,到時候他那牛脾氣一犯,不聽我的話,鬧起矛盾來影響執行任務。
王局說,你說完了?
毛大隊長又補充一句說,一旦要有行動,他不給我配合,我可就孤掌難鳴啊!
王局再問,你說完了嗎?
毛大隊長說,我暫時就隻想到這些。
王局把視線撒落到在座的各位副局長臉上說,你們各位都談談,別的就不要扯遠了,就是談談陳副上這個案子合不合適。
其他幾位副局長都站在毛大隊長這邊說話,認為陳副的個性不宜上這個案子。大家都說了一通,自然就該分管刑偵的易副局長講話了。管刑偵的最後還是要破案!案子破不了,再聽話的人也沒有用!易副說,我看行!毛隊辦事穩重,尊重領導意見,有他在,有利於貫徹局領導意圖;陳副在工作中富有創造精神,這兩人組合在一起,應該是互補的,可以放心。王局清楚,易副的前一句是在給毛大隊長麵子,後半句才是他真要說的心裏話。
易副這麼一說,首先是毛大隊長著急,因為在刑偵這方麵王局會聽易副的,而現在易副明顯傾向陳副。以前他和陳副有過幾次不協調,每一次易副最後都站在陳副一邊,有兩次他還和易副頂了起來,所以,他和易副其實是有點小隔閡,不過工作上也還沒有什麼大礙,但每次他都提醒自己:對易副要多提防一些,至少不要鑽易副設下的套子。那麼,現在易副用意如何呢?他難道就不會在這個時候擺個八卦陣捧陳踩毛?易副不這麼盡往好處說,他還不太在乎,易副越是這麼說得好聽,毛大隊長就越是懷疑,抵觸情緒也就一下子大起來,越覺得自己此時應該金蟬蛻殼。他說,陳副這個人,我不是說他不好,而是難以配合,這麼複雜的案子,讓我們倆一起上,以我看,這不叫互補,應該叫做互咬。如果要我上這個案子,請王局重新給我考慮搭檔;如果一定要陳副上,那就請領導重新給陳副考慮搭檔。
毛大隊長看著王局,等著答複。王局沒有馬上答複,而是朝其他幾位副局長看著,說,你們幾位還有什麼意見?
因為各有分工,各位副局長都說沒有別的意見,請王局定板。王局有些情感複雜地笑了一下,說,好啊,大家不說,那就該我說了!這個陳副實在是不知該怎麼說他好,他的優點像是他的缺點,他的缺點也像是他的優點。也不知我這麼說對不對,不過出於兩點考慮,我表示同意陳副上這個案子。
毛大隊長搶了話說,那就給他另配搭檔。
王局說,不,就你們倆上這案子!他當你的幫手。第一,陳副是主動要求上這個案子,他在工作中會很有積極性;第二,隻有你在,才能保證局裏的意圖隨時貫徹到底。
毛大隊長還要張嘴說話,王局一揚手阻止說,你不用再說了,剛才已經“民主”過了,現在我是在“集中”!上案子的人就這麼定了:就是你毛大隊長和陳副大隊長!現在就請毛大隊長叫陳一林進來,看看他還有什麼說的。
毛大隊長似乎有些猶豫,王局照他的軟肋上修理了他一句,你不是一再說服從局裏決定嗎?怎麼,現在不想兌現了?毛大隊長隻好勉強笑一下。
毛大隊長出去了一會兒就同陳副一起進來坐下。
毛大隊長的臉變成石板一塊,而陳副卻臉含笑意。王局指著陳副說,看你那高興樣子,是不是毛隊向你泄密了?
陳副說,什麼密?他才不會呢!
毛大隊長說,我才不跟他說這些讓我不高興的事呢!
王局說,那我就告訴你吧,大家都說你不宜上這個案子。說你愛標新立異,不聽話,不讓你上!
陳副說,欲蓋彌彰!
王局笑著說,精怪!什麼事都瞞不住你!——大家都同意你的請求了,現在,你先談談行動方案吧。
陳副說,也不是大家都同意我上了。我也沒有行動方案,請毛大隊長談。
毛大隊長記起以往的教訓,說,你先談吧。
陳副說,要我說,我還沒有什麼方案,我隻知道一切決策都要符合具體條件!我們現在要趕快去嫌疑犯所在地實施抓捕,以防夜長夢多!一個逃犯是隨時都有可能變換自己的住地、姓名和一切信息的。我們必須盡早!最好的方案就是具體情況具體對待!相機而動!
王局點了點頭說,我看行!你們到了那邊,請隨時向局裏反饋新情況,以便我們決策。會議就開到這兒。
2
從上車那天起,兩人就難免有些別扭,在偵破過程中也有過不同意見,但毛大隊長看出來了,陳副這次也還在克製著自己的個性。
那天,兩人約好在火車站集合上車。
古曆四月的火車站廣場上,樹木蔥綠出生命的最強狀態,風把繁茂的樹葉和燈光搖晃得像有羊群奔跑的牧場。陳副拖著行李箱早早趕到了候車室門口的樹下,他知道毛大隊長對他上這個案子有異議,說透了,就是怕在行動中兩人統一不了意見,造成內耗,辦不好案子,所以,現在他早早地等在候車室門口,也算是謙遜的表現。
陳副沒等多久,毛大隊長就拉著行李箱到了。陳副主動走近毛大隊長說,你也來得這麼早啊?
毛大隊長笑笑說,你先到了,還說我早?今天你怎麼變得這麼和藹可親了?
陳副回笑一下說,謙敬載福啊!
毛大隊長看看手表說,還有半小時呢。
陳副說,去候車室坐坐吧。
兩人走進候車室,在人少的地方毛大隊長先坐了下來,陳副緊靠著他坐。毛大隊長暗裏高興了一下,心想,這回王局使了什麼藥,讓這個一肚強脾氣的陳副這麼跟緊他了?毛大隊長說,這回我們倆的任務艱巨啊!
陳副說,飛不了九萬裏就算不得鯤鵬!移不了大山就算不得愚公!
毛大隊長敏感地說,剛才還表現謙恭,這會兒又忍不住要秉性複發了?又要給我抬杠子了?
陳副說,我這個人還是裝不來假象,王局個別交代過我,說這回要我好好地聽你的話,跟緊你,才說上兩句話,我又原形畢露了。
毛大隊長說,王局說得對!這回我們是外出執行重要任務,你可不能和我抬杠子。
陳副說,我幹嗎要給你抬杠子呢!我們倆要站在一邊拔繩,勁往一處使!
毛大隊長說,這話說得好。但你可要記住啊,不要過會兒又忘了。
陳副說,大隊長,你對我也太不放心了!
毛大隊長說,你叫我無法放心!
陳副說,這回我一定讓你放心!
毛大隊長說,你說得好聽!你已經讓我不放心了!
陳副說,我什麼地方做錯了嗎?
毛大隊長說,你昨天哪去了?老實告訴我。
陳副說,我沒去哪兒啊!
毛大隊長說,你還不認賬!我打了你老婆手機,你老婆把你的行蹤都如實告訴我了,你還想隱瞞?
陳副一笑說,大隊長就是大隊長,還是高我一籌!老實說,我去嫌疑犯的老家了。
毛大隊長說,你怎麼能這樣呢?要是驚動了嫌疑犯呢?
陳副說,我穿著便衣裝成“荒貨客”,人不知鬼不覺地在村裏弄清了嫌疑犯的很多情況。
毛大隊長說,你不能這麼無組織無紀律地去弄那些無關緊要的信息。
陳副說,我們儲藏的信息越多,就越利於我們製伏嫌疑犯!
毛大隊說,你知道我為什麼不願意和你一起執行任務嗎?
陳副說,別說這個,我不想知道!
毛大隊長說,你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不好駕馭。
陳副說,老虎也還可以馴化嘛!
毛大隊長說,再馴化,它餓了還是要吃肉。
陳副說,它餓了還不吃肉,那就不是老虎,是豬!
毛大隊長瞪了一下眼,不滿意陳副這麼說話,想敲他幾句,但喇叭裏正喊著這趟列車的旅客檢票上車,兩人彙入人流朝檢票口湧過去。
一路上,毛大隊長為防備陳副張揚個性,不願意再跟陳副多言,也一直對陳副瞞著他去嫌疑犯老家弄情況有看法,認為這不是現在要做的工作。快到嫌疑犯所在的江西贛州一個縣城時,毛大隊長才不得不跟陳副商量說,我們還是先去當地縣公安局,和他們取得聯係,然後,再開展行動。
陳副顯得很聽話地說,好!是應該這樣!
毛大隊長又囑咐陳副說,這次你可要聽話啊!
下車後,為不引人注意,兩人坐一輛殘疾人代步車,慢慢轉到當地縣公安局。當地公安偵察部門根據他們提供的線索積極配合,對嫌疑犯進行了排查,初步鎖定了嫌疑犯所在的範圍。
在鎖定的範圍內偵查了幾天,一個細雨濛濛的上午,他們終於在河邊的一個竹場裏發現了一位姓孔的竹木老板與一位姓李的男子聯係頻繁,根據線索提供的情況分析,這位姓李的男子,很可能就是他們要抓捕的嫌疑犯。
毛大隊長和陳副化裝成竹木生意人在竹木場裏看了半天堆積如山的竹木貨物,又與孔老板談了一筆竹木生意。談價格時,孔老板見他們都是外地人,每兩碼子多要了十塊錢。毛大隊長要砍價,陳副不讓砍,就答應明天在縣城付定金。毛大隊長本不想同意的,但他還是依了陳副。
通過翻看生意單等多種偵察手段,發現這位與孔老板來往頻繁的李姓男子不叫李澤洲,而叫李子良。
回城路上,毛大隊長不無喪氣地說,這個線索恐怕又斷了。
陳副說,現在還都說不定。
毛大隊長說,以前在偵破這一案子時,也幾次碰到類似情況,好好兒的一個線索,說沒就沒了。我看這回情況也差不多。
陳副說,不,現在這個線索希望還在。不是約了孔老板明天來縣城裏交付定金嗎?待孔老板到了縣城,我們要當地縣公安局秘密傳喚他,我們作為生意人身份不好問的事,公安人員就都可以直接查問了。
毛大隊長說。這麼快就傳喚孔老板不太適宜,孔老板要是真有這方麵線索,就有可能驚動嫌疑犯。
陳副說,恰恰相反,時間一長,我們被發現的可能性越大。我們動手得越早越好!
對於陳副這種近於武斷的說話,毛大隊長聽起來很不順耳,但他也還是依了陳副。
第二天,毛大隊長和陳副在當地公安的配合下,如約早早來到縣城二碼頭上等待孔老板到來。碼頭上很熱鬧,大小不同的各式的客船貨船,把碼頭圍成一把張開的折疊扇。抬水泥的、擔砂卵石的,搬運蔬菜、家電的,人來人往,絡繹不絕。毛大隊長和陳副的視線像手電光一樣,幾乎將每個人都照射了一次,但沒有孔老板。毛大隊長和陳副對視了一下。毛大隊長說,孔老板是否發現我們什麼疑點,他不來了?
陳副說,他會來的。
毛大隊長說,為什麼?
陳副說,商人隻認利。每兩碼子我們多給他十塊錢嘛!
此時,毛大隊長才明白陳副昨天為何不讓他砍孔老板的木材要價。
果然,正在碼頭上來往行人最為旺密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了。毛大隊長有些耐不住性子,站起來要迎上去,陳副一把按住他說,慢!讓他來找我們!
果然,孔老板找來了。剛說上幾句話,當地公安人員將孔老板秘密傳喚到公安局問話。通過交談,孔老板毫不隱瞞地說了那個叫李子良的人,大約五十多歲,他們是在礦山打工時認識的。那時候,李子良和他妻子廖有枚都在孔老板手下打工,他們的工作就是整天在山上撿拾鬆枝和挖鬆樹蔸背回來熬鬆焦油。但公安人員問到李子良是哪裏人時,孔老板說的卻不是李澤洲的原籍。
當公安人員問孔老板,李子良現在何處從事何種職業時,孔老板說李子良仍在礦山上給一個工頭打工。
交談完畢,毛大隊長還是像往常一樣,希望陳副先發表意見。毛大隊長喜憂參半地問陳副,下一步怎麼辦?
陳副輕鬆地笑著說,趕快抓人歸案。
毛大隊長說,疑點還不少啊!
陳副說,是啊,疑點還不少!姓名不對,籍貫不對。但一個外逃的嫌疑犯,他肯定想到要改動這些。何況他曾是一位有文化的鄉村教師呢!現有的兩個重要情況非常可信:一是這個叫李子良的人與李澤洲的年齡相仿;二是這個叫李子良的人妻子也叫廖有枚,與李澤洲的妻子完全同姓同名。孔老板說的年齡是從這個叫李子良的形象上看出的,而非其他渠道所得,這是眼見為實,而廖有枚正好是李澤洲妻子的名字,世上的事,要這麼湊巧,恐怕很難。據我在他老家暗探得到的情況,李澤洲的妻子是在李澤洲外逃幾年沒有被抓捕之後才出來的,她很可能疏忽了改名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