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爭執

洗墨閣,畫風居,杯中有酒,二人對酌。

此時正下著蒙蒙細雨,讓居中的氣氛更是沉悶:洗墨閣剛剛遭遇快意樓偷襲,雖然成功擊退敵人,抓住了潛伏已久的密探魏聲,但己方也是損失慘重,士氣大落。

洗墨閣,乃是當今江湖聲名最盛的門派之一。據說三年前,洗墨閣主筱色一夕現身江湖,率手下七殺南征北戰。琴棋書畫詩酒花,七殺各司一職,配合無間,以骨為筆,以血為墨,硬生生在江湖寫下了洗墨閣的名號。而一年前,聲勢極盛的洗墨閣竟不顧江湖群議,率兵進駐江湖聖地天矢嶺,占據了一席之地,從此也與原本駐紮在此的六大門派結下了深仇,快意樓,便是其中之一。

沉寂了半晌,還是洗墨閣主筱色先開了口。她是個清秀的韶齡女子,聲音極為柔和:“人已經死了,多說無益,複仇要緊。快意樓方麵……你讓手下傳書說,我們已經查明他對我們派出了密探,看他們如何動作。”

坐在筱色對麵的,則是七殺中專司暗殺的酒殺,羲和。他有些意外,隻覺多此一舉,扯了扯手腕上的紫色絲帶,搖頭道:“如何動作?他們自然是抵死不認了。”

天矢嶺中,七大幫派的明爭暗鬥從未停止過,密探的白骨隻怕已經可以將山穀填滿。但在明裏,密探卻是從不被承認的一群人。各派都聲稱自己絕不外派密探,即使有探子被發現,也絕不會被承認。魏聲雖然供出了自己的主使,卻一定不會得到快意樓的保護。因為一旦承認魏聲是密探,就意味著快意樓承認自己背信棄義,即使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公開的秘密。

密探就像是黑暗中的幽冥。終日生活在危險和黑暗中,掌控著他人的生死與幸福,卻永遠都不能昭示自己的存在。

筱色笑道:“不,我是要詩殺傳書天矢嶺,公開此事,看他們如何反應。”

詩殺所司為言傳,羲和一聽吃驚不已:“閣主不可!現在局勢本來就緊張,萬一快意樓堅持不認,可能就會開戰!快意樓根基已久,一旦開戰,形勢對我們極端不利!”

“未必,”筱色神秘地笑,手中繪著雲朵的竹扇一晃一晃,“我有線報,快意樓決不會輕易出戰,否則……”

她沒有再說下去,羲和望向筱色的目光卻多了幾分警惕:閣主也有在快意樓的線人?傳聞閣主一直疑心極重,難道這是閣主對自己的試探?

身為專司暗殺的酒殺,羲和的心思也轉得極快,又敷衍了兩句就離開。隨即他便傳訊於快意樓的線人,問他今日樓中的動向,這才微微安下焦躁的心,往自己的住所——桑落居回轉。

然而,還沒有看到那熟悉的房門,守衛就一臉緊張地稟報道:“堂主,楓二堂主……擅自闖進去了……”

楓紫華?羲和不由得皺起眉來:定是又為了那個女子。

楓紫華是他手下的二堂主,也是最得力的幹將,一向被自己視為心腹。隻可惜自從他前一夜與快意樓對戰時救回了那個女子,他的態度就完全轉變了。

其實說是救回也不確切,那個女子本就是他安排在快意樓的密探,在混戰中看到羲和身陷險境,奮不顧身地救了他,卻也因此暴露。他就將她帶回了閣中,準備依之前的承諾任為三堂主。但不知為什麼,一向平和的楓紫華聽聞此事,竟勃然大怒,當即拂袖而去。

那個女子,叫做陶柒。

雖然知道以楓紫華的性格不會出什麼大事,羲和依然著急起來,大步掠向桑落居,“呯”地一聲推開了門。

屋中人一立一坐。坐著的是傷勢未愈的陶柒,她是個臉色蒼白的紫衣女子,眉清目秀,但眉宇間卻有著化不去的冷漠。站在居中的,自然就是一臉警惕的楓紫華。看到羲和進屋,楓紫華並不驚慌,微微一低頭行禮,也不說話,竟自顧自地離開,留下羲和與陶柒無語對望。

僵持了一會兒,陶柒淡然道:“他懷疑我的身份,你一離開,就來逼問我的來曆。”

究竟是什麼讓楓紫華對她如此緊張?羲和頭痛地搖搖頭,卻聽陶柒接著道:“我覺得他很熟,但在這之前應該沒見過……總之這個人可疑,要早除去。”

這幾句話她說得輕描淡寫,仿佛隻量閑話家常,羲和卻嚇了一跳:“除去?他是我的二堂主!”

二、淩池

“但是他可疑!”陶柒還是第一次與羲和對話,但麵對這個手下密探上千的酒殺,她絲毫不懼,冷眉一挑,“能讓我眼熟的很可能就是快意樓的人,若他泄露了情報,洗墨會死傷多少人?寧可錯殺,不能放過,你要不忍心下手我可以替你!”

羲和本來想說其實這也沒什麼大不了,但一想到平日穩重的楓紫華這幾日確實反常,隻是沉吟著沒有說話。倒是陶柒的言語讓他感慨頗多:他並沒怎麼接觸過這個在快意潛伏了三年的密探,見她如此淩厲狠辣,心中驀地泛起一絲憐惜。

就是這多年的密探生活,才會讓她如此毫不手軟的吧?這三年的生死潛伏,她一個女子又是如何度過的?

手腕上的傷忽地刺痛起來,他下意識拉緊手腕上的絲帶:絲帶之下是他的舊傷,曾有一個女子為他係上後,便去了快意樓潛伏,一年之後,快意樓把她的屍體送了回來。

可洗墨閣無法承認那是自己派出去的密探,竟然就任快意樓將她曝屍荒野,終至不見。

門吱呀一聲響打破了沉寂,陶柒與羲和同時抬首望去,是剛剛出去又折返的楓紫華。陶柒微微低下頭去,楓紫華也不看他,寒聲對羲和道:“閣主派人把密探的事散布出去,惹得快意樓大怒,派人來了。”

羲和暗笑,不想閣主的計策倒真是有效,頓時把方才的心緒放到一邊,饒有興趣地道:“誰來了?咱們也去見識見識!”

此言一出,不隻是陶柒,連楓紫華都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楓紫華無可奈何地回道:“是個叫淩池的,不知道身手如何,氣勢倒是很足,單槍匹馬就闖進閣,直指酒堂,要我們賠罪。我悄悄問過閣主,她的意思是我們暫避,不要與他正麵衝突,挫挫他的銳氣再說。”

“這樣啊……”羲和本來還挺興奮,聽到閣主要秘密行事,頓時泄了氣。但他也不敢反對閣主的命令,隻好悻悻地道,“那我去別的堂避一避,你們也都離開吧。紫華,今天不是沒人排崗嗎?你去那邊耽誤點時間,別回來。陶柒你就在這裏吧,熟悉一下堂裏的事務,有力氣的話找閣裏人了解些情況也好,反正諒他也沒那膽子闖過來。”

楓紫華應了一聲就走,一眼也不看陶柒,仿佛這屋子裏根本就沒有她這個人,陶柒也若無其事地應了一聲。

羲和匆匆出了桑落居,想了想,直奔琴堂而去:趁著這個機會,他也需要向琴殺確認楓紫華的來曆——記得楓紫華一開始是在琴堂的。陶柒的果決似乎影響了他,他已經暗暗決定,如果楓紫華的來曆有絲毫可疑,就用盡一切方法除去他!

手軟,就意味著用兄弟的性命作代價。

誰知正在半路,畫殺紀嫣然卻從身後趕了上來:“酒殺,這麼急做什麼呢?”

羲和笑著回頭,隻那一轉身,就將麵上的愁容抹得一幹二淨,又掛上一絲無奈:“聽說快意樓來找酒堂對質,我還不得快點躲開這是非?這不,淩池來了,我準備到琴堂避一避呢。”

紀嫣然失笑:“都這時候了還去琴堂做什麼?依我看,這隻是快意樓的警告,如果洗墨閣不退,隻怕就要開戰了。琴司爭戰,棋司謀略,書司錢財,花司醫毒,現在隻怕這幾堂都一刻也閑不下來。還是到我堂裏坐坐,避一避風頭吧。”

“也是!”羲和一拍腦袋,突然又疑惑道,“這幾堂都派出去了,淩池在哪?可不能放他亂走!別是會推到你堂裏吧?”

紀嫣然奇怪地看著他,像是看到了幾十年不見的稀罕事:“哎呀,你這是怎麼了?往常可沒見你這麼遲鈍。詩殺不是司言傳的嗎,開戰又沒他明麵上的事,頭疼事自然都扔給他了。走走走,去我那裏坐坐!”

其實羲和並非想不到這些,隻是要從紀嫣然口中確認而已。印證了自己的猜測之後,他才裝作恍然大悟,連連點頭,來到了畫堂。兩人說起前些日子的密探之事,都是感慨頗多,直說一個打入核心的密探堪比一員大將。

兩人聊得開,時間便過得飛快。羲和正想問問她對楓紫華的看法,突然紀嫣然一臉緊張地站起來,指著窗外道:“出事了!那不是你們堂裏的緊急召令?”

羲和滿腦子都是對楓紫華的懷疑,心中一片空白,下意識地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隻見一朵豔紅的煙花正從空中緩緩消失,他立時飛奔了出去,隻留下一句話漂在空中:“酒堂一級召集令!”

三、屍體

酒堂的房屋布局錯落有致,零而不亂,因此煙花標示的位置並不難認,正是酒堂用來招待客人之處,杜康居。連日的突發事情讓羲和止不住地擔心起來,設想了楓紫華與陶柒衝突的最壞的可能——那吃虧的自然會是陶柒。然而真正到了杜康居,他才發現世事遠遠不是自己所能預料。

淩池死了,死在杜康居中。

本來看到陶柒無事,最大的心事放下,羲和是長長地舒了口氣的。然而眼前的景象卻讓他大吃一驚:楓紫華執刀相向,連聲喝問。而被逼問的主角陶柒正漠然坐在杜康居一角,連眼睛都不曾抬一下。周圍的酒堂弟子則在有意無意間,完全堵死了她的去路,完全是一觸即發的態勢!

“陶……柒是怎麼了,紫華?”羲和本想直接問陶柒,但陶柒似乎覺察到他的企圖,警惕地掃了周圍一眼,他忙硬生生轉了口。

“堂主!”他的出現顯然讓楓紫華出了口長氣,收刀道,“淩池不知道什麼時候闖到了咱們酒堂,堅持要你向快意樓賠罪。我正在安排本堂換崗的事,聽到以後馬上過來想拖住他,卻看到……看到淩池已經氣絕,而陶柒正站在他的身邊。屬下一時無法,就先令人看住她,等堂主定奪。”

淩池死了也就罷了,現在居然連她也牽連進來了?這塊冰才脫離危險,怎麼就又惹出事來,也不怕這火燒了自己……羲和習慣性地腹誹了兩句,不經意看到陶柒的滿麵寒霜,愈發覺得自己冰塊這代稱妙得緊。

心情一旦放鬆,事情就好分析了。他略想了想就道:“陶柒,你為什麼在這裏?什麼時候到的?看到什麼?做了什麼?有誰作證?”

陶柒對他的問話絲毫沒有遲疑,聲音不大但清晰地道:“屬下聽說淩池大怒闖進了酒堂,擔心他會鬧出事來。因為楓二堂主在安排換崗,我就一邊派人稟告,一邊自己先趕過來。但是我到這裏的時候,淩池就已經死了。事情緊急,我一邊讓遠處守衛報楓二堂主,一邊查看死因。沒過一會兒楓二堂主就趕到,馬上把我監視了起來。在我離開桑落居到杜康居這段時間裏,除了偶爾喊守衛外,我一直是一個人,沒有人可以證明。”

她說著,突然又抬起頭看了看楓紫華:“當然,如果有人跟蹤的話,就另當別論了。不過即使有,我想也沒有人會承認。”

楓紫華在派人監視她?羲和自然明白陶柒的話意,皺了皺眉道:“別的事先放一邊。你是說你到這裏的時候,淩池就已經死了?什麼樣子?”

此時淩池的屍體已被放置妥當,蓋上了不知是誰的上衣,羲和知道這定然不是他死前的樣子,所以才會這麼問。現在的形勢本來就緊張,淩池卻死在了洗墨閣裏。當務之急自然是找出凶手,給快意樓一個交代。如果不能快意樓一個滿意的答複,隻怕這一仗真的是無法避免了。

“劍刺入心口四分,一劍斃命。我看到他的時候他正倒在窗下,離牆大概一分的距離,窗上地上都有血跡,但並不多。我看到他的時候,屍體還是溫的。”陶柒的回答依然極快。

“屬下就是覺得這裏不妥,才將她扣下,”楓紫華突然開口,並不看陶柒一眼,“屬下來到杜康居時,淩池身下的血跡有被拖動的痕跡,而屋裏隻有陶柒一人,正在擅動屍體。這裏是接待貴客的機密要地,尋常人都不允許接近,守衛也說今天進杜康居的除了淩池,就隻有陶柒一個人。”

四、絲線

“是這樣?”羲和本以為楓紫華隻是借機對陶柒發難,沒想到他的所為還真是有理有據,自然不好當眾偏袒,於是也寒聲問道,“陶柒,怎麼回事?”

他一邊喝問,一邊自然而然地望向了陶柒,沒想到她也正冷然盯著自己……的袖口,眼中卻不知為何有一絲懊惱。他不由得低頭看了看自己衣衫,並無異狀,就又暗中瞪了她一眼,示意她趕緊為自己脫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