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天寒,雪滿靈峰。

茫茫素色中,飄然一點紅。靈峰最高處,一紅衣束發的年輕女子手抱七弦琴,如一朵紅雲,緩緩隨風雪飄入解願亭。

她已是韶齡,雙眸卻是不染世俗的清澈。纖手拂去石桌上雪花,她小心地將懷中七弦琴放在桌上,望望山下依稀可辨的人影,左手輕按君弦,右手剛要撥動,卻被身後之人按住了手。

那是個著淺綠色衣衫的女子,雙目靈動,語聲清脆:“琴殺,你緊張了?”

一邊說,她一邊從懷中取出早已備好的紫砂茶具——茶中已被下了失心散。琴殺回望她關切的目光,漫不經心地撥出一串散音,波瀾不驚:“沒有。”

也許,隻是倦了罷?

然,想起剛剛定下的計劃,她還是忍不住低聲道:“花殺,他會來嗎?”

花殺向山腰中小小的人影望了一眼,輕笑道:“放心,等把他引來你就離開,我自有分寸。”

琴殺微微點頭,不再言語。洗墨閣乃是江南最大的江湖勢力,閣中七殺更是令人聞之色變。琴棋書畫詩酒花,七殺各司一職,配合無間,屢出奇招,使洗墨閣屹立江湖風雨中,三年來領主地位都不曾動搖。這一次計劃同往常一樣,也是由司謀略的棋殺計劃,司毒物的花殺執行。

而她琴殺,不過是以曲誘敵的幌子而已。據說此次的目標柳行舟愛琴成癡呢。

想到這裏,琴殺淡笑了笑,琴聲也不由自主地上揚,正是一曲《瀟湘水雲》。

還記得閣主說,入了江湖,便能尋得一切想要之物。可她一心想要的不過是風和水軟,撫琴月下,有知音來和。

也許,真的是倦了罷。但即使離開江湖,又能如何?心中寂寥泛起,琴殺驚覺琴聲越發激越,失了清和之意,忙收斂心神。伴著最後幾個清音散出,瀟湘盡,水雲散,餘音嫋嫋,不絕於耳。

花殺本是一臉悠然地聽著,忽地斂起笑意,低聲道:“快到我身後。”

琴殺立即左手一長按弦止了餘音,右手抄起琴抱住,垂首侍立在花殺身後,儼然一個侍女的模樣。然而想到因琴而來的柳行舟,她沒來由地暗歎一口氣:他果然中計了嗎?

不多時,便聽輕微的腳步聲傳來,陌生的溫文聲音漾起,像水中漣漪一樣,徐徐散開。

“冒昧打擾,在下柳行舟。方才的瀟湘水雲實是天籟之音,但在終曲時,卻不知為何失了遼遠之意。在下好奇,因此上亭來,想與撫琴者一敘。”

琴殺指尖一動,竟有悵然若失之感。她確是想到了江湖險惡,起了懼意,以致終曲不暢,不想他竟然懂得。

隻可惜,這個人注定要死在洗墨閣手上的。她不無惋惜地想著,花殺已含笑答言,並令她下山。她會意,悄然退後兩步,一禮之後抱琴便走。

然,去路竟然被柳行舟擋住。琴殺訝然抬首,終於看到那人的模樣,白衣颯然,書劍風流,一笑間,仿佛寒冬已然不再。

他說:“在下正想找姑娘一敘,為何要走。”

琴殺再驚,回首望花殺,她也微微變了臉色。

隨即花殺淺笑道:“柳公子果然聰慧過人,小姐,既遇知音,您也就別再遮掩了罷,我回府和老爺瞞過便是。”

說話間,琴殺已被她扶坐在桌前。一個眼神交錯,花殺轉身下山,沒有遲疑,隻有毫無理由的信任。

琴殺暗歎了口氣,她知道,柳行舟剛剛將回望築五萬精兵帶到,三日後就要與洗墨交戰。這一次任務緊急,必須由她完成了。

“錚”的一聲,琴弦撥動,琴殺正欲以琴代言,卻聽得那溫和的聲音。

他說:“還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琴……”琴殺說著便住了口,琴殺二字自是不能吐露,情急之下,她脫口而出的,卻是隻有閣主才能喚的名字,“紅夜。”

“琴紅夜,很美的名字。”柳行舟溫文地笑。熟悉的名字從陌生人唇齒間吐出,在琴殺聽來,卻有一絲恍惚。

那是洗墨閣在江南立威的一戰,她率軍夜破風雲寨,烽火連天,千人死戰,血飄紅夜。閣主感她之功,因此喚她紅夜。無關美好,無關風月,隻是單純的殺戮的印證。

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神,琴殺暗驚,強自收斂心神。應著柳行舟期待的目光,她淡淡笑道:“柳公子既為琴而來,那紅夜便以琴會友了。”

再按上琴弦,琴殺目光一凝,神魂守一,使出的卻是她的弦上絕藝,失魂引。

旁人隻知洗墨閣琴殺以弦為劍,無人可擋,卻不知她最可怕的是琴聲誘魂。淡淡幾聲泛音過後,一曲《樓蘭散》響起,她冷眼望著柳行舟:越是凝神傾聽者越容易被琴聲控製。果然,不過一柱香的時間,柳行舟的雙眸便漸漸迷亂起來。琴殺心不外想,琴聲愈加清越,直將自己與琴聲融為一體。

忽地,一句心音闖入她的耳中:“真有女子能純粹至此,若能與她攜手執琴,複有何求。”

女子,是說自己嗎?琴殺一驚,心神一亂,琴音便散了。眼見柳行舟雙目再度凝起神來,她又急急操起弦,右手托、擘、抹、挑,曲調一轉,奏起《滄海龍吟》。激越之音對江湖人而言更易引人失魂,不過一刻,柳行舟的心音再度響起,溫文依舊,卻是厭倦之意。

“入得江湖,卻失了自己。若得知音,自當泛舟四海,遠離江湖。”

琴殺驀地心中一動,不知是喜是悲:他與她的心思,竟是如此的相似。初次相見,卻如多年至交。

但他終是洗墨閣的敵人……

想起他的身份,她的任務,琴殺指上再動,卻是《秋塞吟》。琴音越發高亢,直如千軍萬馬奔騰,不出所料,柳行舟的心音被琴聲所引,也是一轉。兵力分布、行軍布陣,直如作戰指揮一般,緩緩道來,竟直訴了半個時辰。

情報終於到手,琴殺暗喜,忙在心中一一記下。終於,柳行舟再無可訴,琴殺右手輕拂,左手弦中一劃,琴音忽止。

麵前柳行舟緩緩扶額醒來,素淨的眸子中露出迷茫:“琴姑娘,抱歉,我這是……”

琴殺淡笑:“柳公子大概是聽得入了神罷。以入睡讚揚我的琴聲高妙,甚是別致。”

柳行舟幾分窘迫地站起身來,連陪不是。忽地望見桌上茶壺,便滿滿斟了一杯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