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村子有點亂,裏麵的巷子橫七豎八,權文勝走了兩圈,居然又回到村口的老槐樹底下。這是北京東郊的一個叫宋莊的小地方。那兩個都是隻穿了一條沙灘褲的年輕人還在這裏。還是一個在樹底下畫水粉畫,一個一麵抽煙一麵看樹上的幾隻小鳥兒。他們說不認識王安林。村子裏有認識的。有人講王安林住的房子是門口有口井的小院子,可這樣的小院子在宋莊不計其數,權文勝進去過兩三個,都沒找對地方。
後來有個年紀大點的走過來,這人倒是西裝革履,不怕天熱出汗。他說兩三個月沒看到王安林了。又說王安林住的房子,現在是一個姓藍的年輕人給房東交房租,不清楚王安林搬沒搬走。這個長發披肩的高個畫家倒是有空,願意領權文勝去找王安林。
這時候,身穿寬袖水紅T恤的王安林正坐在他自己的一張搖椅上,一動不動地坐了兩個半鍾頭。像領路的那個畫家一樣,他也是長發披肩表現藝術家氣質。此刻他在考慮一個已考慮了一個多月的事情,要不要賣掉這最後一樣值錢東西,也就是他屁股底下的這張據說出自明代工匠之手的紅木搖椅。
這院子裏也有一棵老槐樹,樹陰移到了搖椅左邊,隻遮了王安林的半個臉。
“您是王畫家對不對?”權文勝問這個閉目養神的中年人。
“什麼事?”眼睛還閉著呢。
“我是寫東西的。”權文勝說,“想跟您聊一個人。”
“聊誰呢您吩咐。”
“我聽說張桐生前跟您最鐵。”
“自個進屋拿一張凳子來坐。”
權文勝轉身走進屋裏。因為外麵亮裏麵暗,眼睛一時沒適應。等他看清楚了裏麵的兩個人,才知道這是一個年輕畫家正在畫一個裸體女人,感覺中那個女人是半老徐娘,正脫得一絲不掛。他說了聲對不起,但畫畫的和被畫的都沒睬他。於是拿了牆角一張方凳慌忙走來,差點給門檻絆倒。
這時王安林已經睜開眼睛,拿審視的目光盯住矮個子的權文勝看。
“您今兒沒畫畫兒?”權文勝問。
“半年多沒畫了。”王安林說。
“為什麼?”
“沒錢買顏料。”
權文勝意識到他不該這樣套近乎。其實他已經看到這個畫家的T恤衫褪盡了原來的紅顏色,領口和胸口都起毛了,有破洞了,所以不該問他畫畫的事。可貿然拜訪一個畫家,不先跟他聊畫畫聊啥?這還是頭一次跟一個落魄畫家打交道,看來今天的采訪有難度。他謹慎說道:“我想寫一篇關於張桐的文章……”
“你不覺得寫他的文章已經泛濫成災?”王安林打斷他的話。
“現在的文章,是寫他的小說多,寫他生前的個人情況少。據說您最了解他,而且您是跟他一起上華山的。他出事的那天晚上,您也在那個小廟裏。《南方周末》答應給兩個版麵寫張桐,主要寫他的人生經曆。”
“是蔡琛叫你來的對不對?”王安林問。
“沒錯。”權文勝知道對明白人不能講假話。
“又一本張桐的書要出來了?”
“沒錯。”
“蔡琛這個人年紀輕城府深,他是做張桐的書起家的。你看這才兩年不到,他就賺得盆滿缽滿,現在網上講他的身價至少是一千萬。兩年不到賺一千萬,標準一個賺錢機器。他這麼有錢,你給他寫稿子付你多少稿酬?”
“五千塊。”權文勝說,“報紙稿費也歸我。”
“你們這號人來錢真他媽的容易。”王安林突然感慨起來。“你瞧瞧我,也有個腦瓜子,也出過一陣子名,不見得比你們傻,可現在呢,連買茶葉的錢都沒有,不然今兒給你沏個鐵觀音,咱哥兒兩個好好聊一聊張桐。媽的你信不信,隨便問宋莊哪個人,問他們吃沒吃過我王安林埋單的飯局,都吃過的。說實話,我王安林沒小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