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時光小鎮(三題)(2 / 3)

時隔不久,夏天的中午,我從田野裏割草回來,因為出汗多口太渴了,一進院子便把草籃子往羊圈旁邊一丟,徑直奔向水缸,操起水瓢舀了半瓢水就咕咚咕咚地喝,但在放下水瓢的刹那間我發現了奇跡:一根草棒站立在水中央!我驚訝地差點叫出聲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把手伸到水裏,企圖打撈這根散發神跡的幹草,好像這根草是有生命似的,打撈幾次均告失敗,——它像一條小魚那樣遊來遊去,從我手中成功滑脫,溜掉了。

吃午飯時,我忍不住把這個消息悄悄地傳達給姐姐,她似乎不信,拉著我躡手躡腳地來到水缸前觀看,當看清的確有一根幹草棒挺立在水中時,眼睛眨來眨去,瞳仁閃爍疑惑的亮光,自言自語地嘟噥:“會是誰要來咱家呢?沒有呀……”

姐姐還特意吩咐,不要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說出去就不靈了。這無意間強化了某種神秘色彩,使這樁在我童年經曆中的小事物至今記憶猶新。

在整個沙河鎮,周氏家族不算大,社會關係相對單純,親戚也不太多,平時與我們家來往最密切的,自然是母親的娘家人,外公外婆,大舅二舅,因為他們在鎮子三華裏外的李堂村,來往很方便,差不多十天半月地來一趟。我當時想,如果水缸裏的草果然顯靈,來的客人是他們中的一個,那麼,我會很失望。

話說在這個重大發現過後的第二天,水缸裏的預言得到應驗——時間是1970年代夏季的某一天黃昏,有個衣著時髦的中年女人撐著一把雨傘走進了沙河鎮的領地,隻見她從一輛租來的三輪車上走下來,身後還跟著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紮著兩個羊角辮,這兩個特征明顯的外地人搭眼一看就是從遠方的城裏來的,頓時吸引了鎮上人好奇的目光。中年女人上前問路,打聽我們家住在哪裏。

事後得知,中年女人是傳說中的姨表姑,小女孩自然就是小表姐了,她們來自遙遠的城市長春,聽說那裏有奔跑的小火車和茂密的森林。當天晚上,我們家一下子熱鬧起來。真是稀客呀,從東北到山東,要經曆多少旅程?光火車要坐七八天!

二話沒說,祖父很悲壯地走向豬圈和雞窩,宰殺了一頭豬,兩隻雞。

在此之前,這門親戚因為相距遙遠,就隻能停留在父親於某個節日夜晚的冗長講述,那是一摞永遠也說不完的往事——父親的童年,在長春,與祖父一起。那時候整個家族,在寒冷的東北艱難謀生,那是一段如冬天般被凍得伸不出手掌的瑟縮的曆史。

至今記得那個夏夜,因為表姑和表姐的到來,給家中帶來的歡樂景象:祖父把一盞汽燈懸掛在院子裏,整個院子彌漫著一股煮骨頭的香氣,小桌上擺滿了切開的西瓜、煮熟的花生,一家人圍坐在一桌前,說說笑笑,聽表姑講述一路的曆險和奇遇,以及美麗的長春,那些遙遠新奇的城裏故事。——如今,表姑已經在五年前因病去世,她的形象依然停留在童年的那一次相見,在我的印象裏,她容貌瘦削,著一件碎花布裙,她有一雙大大的眼睛,一頭在風中飄逸著的革命式的黑色短發。

她的門牙,因常年磕瓜子而留下鋸齒的形狀;一口濃重的東北口音,話語像鬆花江水滔滔不絕,笑起來則像男人一樣爽朗,毫無顧忌。而皮膚雪白的小表姐,伏在媽媽的腿上睡著了。

表姑帶來許多好吃的食物,如今多半都忘記了,隻記得其中有大列巴麵包。

那是我頭一次吃到大列巴麵包。

舊郵票

我曾在一篇小說中對我弟弟“狠狠地醜化”了一番,小說發表後在魯西北平原上的茌平縣城引起小小的轟動——由於我在那裏度過了人生中極其重要的中學時代,故而留下一批狐朋狗友,他們至今吆三喝四,似乎沒有長大。他們知道多年後我成了一位搞寫作的人,便格外關注我的作品,哪怕是在報紙副刊上看到一個小豆腐塊,也要給我發條短信,說“在XX報上讀到您的大作了”,弄得我很是羞慚。

寫弟弟的那篇小說發表後,有人特意拿著刊登那篇小說的雜誌找我父母核實故事的真偽,當然人家並無惡意,那人也是父親多年的老同事或老朋友,此舉無非借機找個由頭與父親喝兩杯敘敘舊罷了。我弟弟當時正在大連讀書,他是在春節省親時才讀到那篇小說的,出乎我意料的是弟弟讀後竟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淚,甚至倒在床上打了個滾兒,然後誇讚我的語言不錯,小說可讀性也蠻強的。事後我聽說了便大受感動,覺得弟弟不愧是個讀書人,他懂得小說是虛構的藝術,不能對號入座。當然,這件事已經過去幾年了,如今的弟弟早已長大成人,並且做了父親。

現在回頭想想,我弟弟身上的優點還是蠻多的,比如集郵。——他似乎自懂事起就有了一本自製的集郵冊,對郵票的需求欲望遠遠勝過玩具,天知道他的集郵意識是從哪裏繼承來的,它與我的父母無關。在粗糙不堪的七十年代,國民的溫飽尚得不到很好的解決,沒有多少人會牽掛著把信封上的郵票剪下來保存。雖然口頭上大家都說做個生活中的有心人,但這個“有心”必然以物質的豐富,日子的安寧為前提,甚至以社會的文明、市場的細化為前提。後來我曾有機會稍稍接觸了一下收藏界,結果是大失所望。看到一件東西在一天時間內被轉賣數家,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販賣人口。我一直以為真正的收藏家應該在金錢麵前能挺得住陣腳,斷然不會因為升值幾百大毛就把愛物轉手賣掉,真個是情操沒有得到陶冶,卻培養出一副商人的嘴臉。我弟弟不屬此例,他的集郵純屬愛好,從來沒有拿出過一枚郵票換錢。當時我還在縣城讀初中,開始迷戀上文學,有一度曾與濟南某雜誌的一位老編輯書信往來,所收郵票一律填充了弟弟的集郵冊。每天晚上,他趴在一堆郵票前細細翻看,樣子認真而陶醉,屁大點孩兒,神態卻像個戴花眼鏡的老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