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在地上的東西
那時候,屋子裏的東西不多,牆上掛著幾把鐮刀,門後立著幾把鋤頭,灶前堆著一堆柴草。
一大早做飯,母親把手伸進黑色的米缸,抓一把金黃的小米,偶爾從中摸出兩隻雞蛋。看得出,此時的母親是開心的,嘴角上挑著一絲笑意。而我們賴在被子裏不肯起床,聽院子裏的雞窩裏傳來陣陣雞叫,昨晚的一場大雪把門封住了,寒風從窗戶的縫隙裏吹進屋來,我們趕緊縮了縮脖子,用被子捂住多半個臉,隻剩下兩隻眼睛。其實,即便是閉著眼睛,也知道母親正在忙活些啥:風箱呱噠呱噠地響著,她在朝鐵鍋的邊緣貼大餅子,餅子蒸熟後,撿到飯筐裏,用籠布蓋好。然後再用大鐵鍋煮米粥,往粥裏切上幾塊生地瓜,抓上一把白豆。不一會兒,飯香的氣味彌漫了屋子,我們的肚子咕咕地叫一陣,便紛紛從炕上爬起來,撲向那些食物。
母親也有不開心的時候,那是她把手伸進米缸,瞬間觸摸到一股生硬的涼意,差點把手指頭頂壞,母親的情緒頓時跌到了穀底,手中的撥火棍摔摔打打,這時候,躲在被子裏的人個個老實,屏神靜氣,不敢多言語。如果此時不長眼色,提出非分要求,或者嘻嘻哈哈,屁股上是要挨上一棍子的。挨了白挨,誰讓你不長眼色呢。
米吃光的時候,母親就朝胡同的鄰居借,披上厚厚的大棉襖,拿一隻葫蘆瓢出門,回來時凍得絲絲嗬嗬,葫蘆瓢裏盛滿了借來的米,有時成色還不錯,於是,愉悅的氣氛會接續上。早晨愉快了,一天都會愉快,早晨不愉快,這一天算是糟蹋了,幹嘛也不順心。但有時候,母親跑了好幾家也沒有借到米,回來便生悶氣,嘴裏嘟嘟嚷嚷,坐在灶火的灰燼前犯難,愁眉苦臉。最後,母親坐起身來,再次走向黑黑的米缸,企圖有所收獲,用炊帚清理了半天,直到缸裏不剩下一粒米為止,結果呢,就是我們要喝一頓和白開水近似的稀粥,碗裏的米粒都數得過來:一粒、兩粒、三粒……。
當時,我已經聽母親無數次講過“漁夫和金魚”的故事,聽得想入非非。我想啊,想讓自己家的米缸變成一個聚寶盆——米吃完了,裏麵還有饅頭;饅頭吃完了,是滿滿一缸炸丸子,炸丸子吃完了,是滿滿一缸紅燒肉。
我聽說共產主義就是這個樣子的。
我那麼想著,一股口水就河水一樣地湧出來,一不小心弄濕了枕頭。那時候,有許多口水,是來不及咽回肚子裏去的。
“掉在地上的東西不要吃”,母親說。
即便如此貧窮饑餓,母親也堅持履行這一古老的家訓,一見我們眼巴巴望著從嘴中滑脫到地上的食物,便製止不要撿拾,讓伸向地麵的手迅速停在了半空,害臊地縮回袖子裏。非但如此,母親還在小學堂教課時,這樣教育鎮子裏的孩子們:“掉在地上的食物不要撿拾,吃了會生病的。”
這一點讓我百思不解,心想都窮成那鳥樣了,還瞎講究個啥呢?
夜晚,月光從窗欞裏照進來,照著圓圓的鍋蓋,灶膛前明滅的灰燼,和被煙熏黑的土牆。
我躺在母親用柴禾燒熱的火炕上,聽到耗子在廚櫃裏“吱”地叫了一聲,很是響亮。
站在水缸裏的草
在沙河鎮,有個流傳很廣的說法——一旦看到水缸裏有一根草站立起來,說明有稀客要來了。
那個年代,家家戶戶把甕一樣的水缸放在院子裏,如若木蓋子沒及時把水缸蓋上,風一吹,落點幹草棒或麥秸杆進去是很平常的事兒,還時常落些樹葉子,取水時用葫蘆瓢朝兩邊撇一撇,把上麵的一層漂浮物撇清,將清水取走做飯。那些漂浮在水上的草屑、麥殼、細小的樹棍之類,其實一點也不髒,倒給水裏增添了別樣的營養。那時候的水,散發一股親切的泥土與樹脂味,像極了雨後泥塘裏的氣息,有點淡淡的腥,又有點野生植物的味道。
有一天,姐姐故作神秘地告訴我:“如果你看到水缸裏有幹草棒站立在水中,三天內咱家準來稀客,不信你試試——很靈驗的。”還舉例說明,哪天大舅來,哪天小姨來,事先她每次去水缸裏舀水,都看到一根草在水中直直地立起來,就差一探頭朝她說話了。
我聽了覺得十分驚訝,怎樣也琢磨不透其中的道理。我不明白一口小小的水缸,居然隱藏著神奇的預卜能力,一根站立的幹草,究竟和那位遠足跋涉而來的人有何關聯?換句話說,它是如何得知千裏之外的信息的呢?
自那以後,我便留心觀察水缸裏的微妙變化——在白天,它波瀾不驚,裏麵映襯著我年幼的麵影,亂糟糟的頭發和憂鬱的眼神;而當夜晚來臨,水缸是月亮和星星的居所,幽深得像個黑洞。
隱隱的期盼駐紮在我的心裏,但卻每每一無所獲。
世界上的事物往往如此:越是刻意期盼某種東西出現,內心為之煩躁焦慮,那東西卻偏偏不來,而一旦你放棄它,幹脆不關心它,索性忘卻它,它卻會不期而至,咚咚地叩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