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春節,我們全家人一同回聊城沙河鎮去看望外公外婆,外公當時已經七旬,他做了一輩子郵差,在當地是個有名的鄉下文化人。他老人家似乎是個天生的有心人,即便是花掉一分錢也要記錄在賬簿上,雖然一生花錢不多,死後留下賬簿不少。他雖然精細,但並不吝嗇,聽說我弟弟收藏郵票,很慷慨地打開一個木櫃,我弟弟一看高興壞了,原來是一摞摞捆紮好的書信,每個信封上都有郵票。那一天我們都忙著吃喝,我弟弟卻剪了整整一中午的郵票。他收獲不小,當晚回到家,把那些郵票小心地從一個信封裏一一取出,用小鎳子夾入郵冊。再後來,外公外婆相繼過世,外公死前又吩咐人留給弟弟一些郵票,其中有一枚就是後來炙手可熱的“全國山河一片紅”。但當時誰也不知道這枚郵票後來巨大的經濟價值。而留給我的,則是一本自傳性質的家族史料,說我寫小說時可能會用得著。我閑下時偶爾翻看,見裏麵是一些鬥地主、搞土改,以及一些“分田分地真忙”的事,就擱下了。
等到弟弟讀中學的年齡,他的集郵冊已經有十幾大本了,其間他交往了一批年齡相仿的藏友,有時我弟弟不在家,那幫藏友則來到他的小臥室裏隨意亂翻,也有的把一枚好郵票賴走,事後再告訴弟弟。弟弟並不介意,隻說從你的郵冊裏拿一張來補上吧,然後再罵一句。
有一年冬天,我們家自遙遠的牡丹江來了一位戴狗皮帽子的家夥,是位來往不怎麼密切的遠親——因為路遠嘛,在那個年代,想太密切也是不可能的。至今記得,這個人在我們住了十來天時間,他帶來了一小袋麵包幹,兩袋五香葵花籽,還帶來了一些活蹦亂跳的虱子,此前我從不熟悉這種隱蔽性很強的生物,這次讓我增長了見識——他走後我有很長一段時間厭倦回家,一回到家就看到母親趴在床邊捉那些又肥又大的虱子,捉住一隻後放在一個盛著半碗開水的白瓷碗裏,構成白花花的一片景觀。但東北地區的虱子生命力相當頑強,很難用水來將其滅掉,好容易捕捉到一隻放進碗裏,它打著撲嗵又從水裏探出頭來,瞪著圓圓的小眼睛盯著人看半天,這時候母親就對我下命令:“快,拿把夾子來把它夾死。”我笨手笨腳,順手操起一隻冬天燒爐子取暖時夾煤球用的大鐵夾子,結果被母親摑了一掌。事後得知,她需要的是那種醫院裏護士們使用的夾棉球消毒用的小夾子。
話說那家夥臨走時我弟弟恰巧不在家,他隨意翻看著我弟弟的集郵冊,翻到“全國山河一片紅”時看了又看,對我母親說:“嘻嘻,老姑,這張郵票送給我吧,我拿鋼筆和我弟弟交換。”我母親一看是支嶄新的銥金筆,感覺沾了很大的便宜,當即就同意了。
我的故事到此為止。需要補充的是,如今,我弟弟已經在大連的鐵路部門工作多年,過著朝九晚五的生活。前年他曾來看望過我,酒酣耳熱,我們幾乎把所有的話題都談到了,就是不談郵票——有幾次他張了張嘴,我一看嘴形不對,分明在縮小成一個“郵”字。我頓時感覺不妙,怕他談到郵票,慌忙岔開話題,從剛才的豬下貨扯到奧巴馬身上去,見他沒興趣,我急中生智,大叫一聲:“2012——世界末日快來了!”他一聽心情似乎有所好轉,因為末日來臨,世界瞬間化為烏有,有錢的沒錢的會統統清零,一切吃虧沾光的都是同一個結局。
知道我為何怕弟弟談到郵票麼?因為一旦談到郵票,他就會想起那張心愛的“全國山河一片紅”,一想起這樁事來,他就會自然聯想起這張郵票的經濟價值,一聯想到郵票的經濟價值,他就會在眼前浮現一幢花園洋房或一輛高級轎車的美麗影像,一浮現這兩樣東西他就會在瞬間變成另一個人,變成另一個人後立馬大發雷霆,喝掉桌子上剩下的烈酒,再一腳踢翻我家的桌子。——那樣,他和時間的失敗交易,就它媽的由我來買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