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都張開嘴了。”
起初,人們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自己會在有生之年遇到幹旱,它的到來凶猛而暴戾。人們太相信老天了,就像相信自己的腸胃一樣,餓了要吃東西是十分自然的事情,那麼天下雨是誰也攔不住的。在我的童年時代,隻有天隨便下雨是最正常的,卻還沒有娘可以任意嫁人的說法。至少————我是沒聽說的。
可一直到了七月末,天空隻是陰沉過幾次。時間最長的一次是大約一個鍾點,最短的一次大約五分鍾左右。當天陰下來的時候,整個野地一片騷動,風呼呼地吹響了被陽光烤焦的草木。田野上蔫噠噠的瓜地,外邊的一片沙原,各種動物和飛蟲在狂奔。
在田野上鋤地的老人用手遮起一個眼罩,朝天空望了好久,忍不住心中暗喜:老天開眼,終於要有一場雨了。一邊吩咐在豆角地勞動的兒媳把家中的水桶、瓦罐、瓷盆等等所有能盛水的器皿全都拿出來,擺放到野地裏。不一會兒,全村的女人傾巢出去,黑壓壓地覆蓋了四野。有的女人十分虔誠地雙手合十,祈禱蒼天;還有的把瓦罐高高地舉到頭頂。
在祈雨的人群中,有個年輕的女人脫光了上衣,將上身全部裸露,雙膝跪地,雪白的胳臂向上伸展著。
這個漂亮的女人是個下鄉知青,曾是遙遠的省城中學裏文藝宣傳隊裏歌手。那一年她在看過一場豫劇“朝陽溝”之後,與城裏的父母決裂,立誌紮根鄉村一輩子,就嫁給了村子裏的民辦老師振珂,並且和他生下兩個孩子,一男一女。
此刻,她對雨水的渴望,是那麼的不顧一切。頓時招來道道男人灼熱的目光,可她毫不在乎。她的嘴唇蠕動,哼著一支什麼歌子。她大概是把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一首歌上,想自己把歌唱完,雨水就會降落。
牛車拉來了木柴,野地裏燃起了熊熊烈火。據說這也是向上蒼求雨的古老儀式,全村的老人和孩子都圍篝火而坐。地麵上的牛、狗、驢……一律都是伸長了或紅或紫的舌頭,大口大口地喘氣。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了,一直到天近傍晚,人們也沒有等來想象中的傾盆大雨。女知青默默地穿上衣服,眼裏淌下兩行亮閃閃的淚水。有個老太太看了,提醒她:“再哭,你身上的水分就更少了……”
第二天,整個平原上旋起一股巨大的熱風,夾帶著滾滾沙塵。沙粒撲打到人的臉上,就像火舌一樣滾燙滾燙,臉上會立即激起許多燎泡,女人們紅潤的嘴唇,變成了兩片幹枯的秋葉。
許多怪事接連發生:1.村子裏一株百年古槐,在夜間突然起火自焚,火光衝天,從樹洞裏鑽出黑花白花兩條蟒蛇,轉眼間不見蹤影;2.村子裏一個以算命為生的老瞎子,門口置一口盛水的祖傳大甕,在發出一聲爆響後碎裂,瓦片燙手;3.飼養棚裏的一頭驢饑渴難捺,將一奶胞弟活活咬死,喝幹了它的鮮血……
全村的八十八口水井全部枯竭,包括那些池塘與濕地;全村的樹木與莊稼也全部枯幹了,包括一些原本耐的野生植物。事情一天比一天嚴重,人們一天比一天恐慌。
家畜們大概不知道世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仰起脖子想發出一聲嘶鳴,脖子是仰起了,但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此時的家畜和人一樣,嗓子全啞了。
整個村莊有一半以上的人失語,隻能用簡單的手勢表達內心的活動。
接下來的日子,人們試圖在幹涸的池塘舊址打井取泉,挖了一個又一個深坑。人們認為,原本滿滿的一塘水肯定是滲入地下了,隻要挖掘下去,清清的泉水就會溢出,重新滋養他們的生活。村裏人自發組成一支挖掘隊,連小孩子手裏都拿著一把小鐵鏟,一時間村前村後遍布挖掘的痕跡。
隨著打井的人們麵臨著必然失敗,村子裏的青壯勞力經過一番商討,決定向村子以外的地方尋找水源:堅硬的灘塗,荒地,幹巴巴的河畔,荒涼的田地之上,到處插滿了探求水源的標記和各種小旗子。
青壯男人都去做這件關乎全村人性命的大事情去了,全村的女人在家留守,看護孩子和家畜,從野地裏挖出的茅草根上,榨取一點點液汁度日。村子裏的一些懶漢二流子趁火打劫,他們沒有參加打井隊,隻是想出各種餿點子不知從哪裏搞到一點點水,然後拿著一小瓶或者一小碗水,去換回他們平時做夢也得不到的東西。比如————誰家的祖傳之物,甚至是某個漂亮女人的身體。幾個月來,已經無法計算,究竟有多少女人因為一口水而放棄了婦道。
事後人們發現,他們搞來的水,全是動物們的尿液。
一天深夜,有個叫馬眼的人在自家廢棄的老宅裏挖出一口大甕,起初以為是一壇酒,便用指頭沾了一點,小心品嚐,沒有酒味兒。他立即被這個意外的收獲暈倒了。馬眼是個心地善良的殘疾人,他把這滿滿一甕水貢獻給了全村的村民。人們萬萬不會想到,這一甕水是不能飲用的鹵水,這幢廢棄的老宅原本是一家豆腐作坊。若幹年前的一次震災將這口甕埋入了地下,它釀成了沙河村曆史上又一次慘痛的災難。
——連夜趕回村子的打井隊員被作為崇高的獎賞飲用了這些陳年鹵水,這一舉動讓村裏的女人們在一夜間統統變成了寡婦。
女知青的男人振珂也死於這場鹵水事件。
在將丈夫草草掩埋入土後,女知青牽著兩個孩子走出了村莊,朝城裏的方向走。她想想自己過去對待父母的態度,臉上更加滾燙。沒有辦法,不為別的,隻為了讓兩個孩子活下去。這場旱災瓦解了人們固守已久的信念,連同積累下來的各種糾葛,怨恨與情仇。當然,這場旱災瓦解的東西遠遠不止這些。
當她步行三天三夜,城市的建築物漸漸出現在眼前。而小兒子卻終於撐不住了,他倒在她的懷中,張了張嘴巴,什麼也沒有說出,就死去了。
她抱著兒子的屍體回望村莊,眼神布滿了絕望,她覺得自己的整個身心都在瓦解,一點點碎裂。她的體內早已流不出哪怕一滴淚水了,而是幹澀粘稠的黑血,像火焰一樣灼痛了她的眼睛。但她不顧一切地讓它流著,直至黑血在地上積了一灘,就像秋天黑色的葉子鋪了一地。
她不知道,在她最絕望的時刻,身後的村莊被烏雲包圍,野風聚起:一場亙古罕見的大暴雨就要來啦。
狗日的墳
這是比上學更早的一件事,當時我還在母親的懷中吃奶。我吃奶的曆史大約是三年,從零歲到三歲。那時候的鄉下孩子,斷奶都很晚。因為貧窮,一時找不到比母乳更好吃的東西。
那一年,國家下發了關於殯葬改革的紅頭文件,以後人死後實行火葬,木棺材換成骨灰盒。土葬太浪費資源了,而過去已經土葬的墳墓則要平掉,不留痕跡,田野一律種上蔥蘢的莊稼。
扒墳的消息是二爺從街上聽來的,似乎全村人都很興奮。為什麼還要扒墳呢?據說裏麵埋葬的不是一般人物,是一位明代工部尚書,相當於現在的水利部長。卒後葉落歸根,葬於故鄉山東聊城沙鎮田莊村。他的墳墓修建得很大,高高地矗立在村外一片陰氣森森的鬆林裏,墓地築起一個園子,烏鴉在那裏雲集。與之合葬的,分別是他的幾個妻妾。
關於這個人的奢華,在當地傳說很多,我能記起的有兩件事:(1)大量的金銀隨墓主埋葬,其中有兩隻用純金製成的金蟬,叫了好多年,割草人路過墓園時,聽得清清楚楚。後來遭遇了盜墓賊的襲劫,蟬聲終於喑啞了。(2)有兩名童男童女陪葬,那當然是窮人家的孩子,剛長到四五歲,就被父母賣掉了。為了讓他們不至於很快死去,建墓者特意設計了一個窗戶,可以呼吸到墳墓外的氧氣。裏麵擺放上油燈、炊具,灶台等家什,更為周到的是,還放了滿滿一缸食用油,一缸香噴噴的油炸丸子,外加一鍋牛肉湯。這些東西,無論是男孩還是女孩,平日裏都吃不到。
起初,他們扒著窗欞沒命地哭鬧,聲嘶力竭。村裏的人都不敢湊近去看一眼。陰風呼嘯,夜幕沉沉。幾天後聽著沒動靜了,才有人用火把將裏麵照亮,見兩個小東西都倚著牆根像似睡著了,食物原封未動。不管怎樣,人們鬆了一口氣,吊吊的心放下來,然後用石頭把窗欞堵嚴。
這是一件傷天害理的事,以至於我今天敘述時心口隱隱作痛。這件事的直接作用是,墓主的後人相繼患怪病死亡。後來整個家族都敗落了,或遇難遭災,或流落他鄉。
“報應哩,”人們說。
春雷一聲震天響,毛主席一聲令下,破四舊立四新,鄉村的野火被點燃了。隔了幾個朝代的民憤迎來了釋放的一天:扒狗日的墳去。
至於狗日的墳如何被扒的過程,已經超出了我的記憶範圍,估計是用農具,土法上馬:鐵鍬、鋼鑽、鋤頭、炸藥,甚至連耕牛也派上了用場。
下麵是我記憶裏的場景:田莊村在我們村子以北,約有二十華裏路,時間是初夏的上午,母親抱著我,還有一個名叫淑琴的少婦抱著她剛滿一歲的兒子,由二爺帶領,踏上了去田莊墓園的道路。路上我好像睡了一覺,突然被一陣刺鼻的氣味熏醒了。我睜開眼,見滿園子的人,吵吵嚷嚷。我被這樣的場麵嚇哭了,不是小哭是大哭。我發現正在大哭的不隻是我一個人,而是所有被大人帶來墓地的孩子全部嚎啕。我哭的最厲害,抓著母親的頭發嚷著走,我要她盡快離開,因為惡臭的氣味太難聞了!
母親安慰著我,在人群中搜索二爺,二爺早已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母親說,好孩子,別哭,聽話,咱就走,就走啊。嗯----讓媽媽看一眼,好嗎?母親顯然舍不得走,往人堆裏擠,使勁擠。終於擠到現場跟前了,我似乎不哭了,眼睛看到一個深坑,裏麵有一具紅顏色的棺材,棺材裏盛著半棺紅水(後來知道那是藥液),一個全身赤裸的女人被人七手八腳地打撈出來,丟到了濕土上。女人很豐滿,全身雪一樣白,頭發烏黑。這時,一個手持钁頭的壯漢走過來,叫道:離遠點兒啊,刨了。然後一钁頭刨開了女人的屍體,再用力一鉤,挖下一個乳房----粉嘟嘟的乳房在地上滾動。
接著我又大哭起來。母親歎口氣,隻好戀戀不舍地抱著我離開墓園。
這是我最早的記憶。有個細節我至今難忘:母親在人群中找到了二爺,說:
“二叔,這孩子老哭,咱們走吧,你看夠了嗎?”
“嗯……”。
二爺從鼻子裏模糊不清地應了一聲,就帶著母親朝西門口走了,結果被人擋回。那人長相酷似厲鬼,十分凶惡,大聲嚷叫:
“去去去,媽拉個×。西門關了,走東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