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深秋,北風呼號,海灘上的蘆草卻長得很快,往往在一場雨後迅速增高,在風中站成一支隊伍齊聲唱歌,原本裹緊的花穗也在一夜間爆開,嗚哩哇啦地向世界大聲表白。雪白的蘆花開滿海難,漂亮得令人咋舌,但往往被人視而不見。後來,我了解到,這是一種被人忽略、不聞不問的植物,因為它無法歸類:它不像蘆葦,用途明確;更比不上偉大的莊稼,它不結籽粒,不能當飯吃。
膠南的一些漁村,至今還用土造的鍋台燒火做飯,蒸大饅頭,烙鹹魚大餅,冬天用蘆草當柴禾,一天飯做完,爐灶下積攢一堆蘆草灰,這是蘆草在當今唯一的實用價值。我還了解到,在過去,長得高過人頭的蘆草是有用的,漁民們割下來編成葦席,軟軟地鋪床,也可以做一個狗窩,讓狗過個比較舒適的冬天。在漁村的街上,我曾見過一條打著哈欠閑逛的狗,細細的腿上拖著半根蘆草。我當即笑了:哈,不修邊幅的家夥。
俗話說:一場秋雨一場寒。伴隨著海邊一場場秋雨的降落,萬物進入凋零期,大地落葉橫飛,路上的行人加了保暖衣,空曠沃野,聽見雁叫,仰頭之間,看見人字形的大雁朝南遷徙,心裏不禁嘀咕:天冷了,該儲存過冬的菜蔬了,漁民們的日子忙碌起來。
一天中午,天氣晴好,太陽像個大取火鏡一樣照耀四周,這時候人不敢輕易抬頭,一抬頭就會被陽光很很地抓撓一下,眼睛裏頓時有了酷斃的淚花。我照例到海灘上散步,無意中發現林間停著一輛獨木輪車,這種車子消失年久,我感覺很奇怪,就忍不住駐足觀察,結果不一會,從樹林裏鑽出一個人來,他長得又瘦又高,相貌堪稱奇特,但眼神流露和善,嘴角下掛一絲淡定笑意——看一個人是不是品性純良,或者是不是容易接近,觀察他的眼神好了,一個內心陰毒的人眼神總是先讓人害怕,那裏隱藏著靈魂全部的秘密。隻見他懷裏抱著一捆蘆草,遠遠看上去像抱著一束鮮花。於是,我主動上前搭訕:“老鄉,割這些蘆草有什麼用?”結果,他笑了,給了我一個出人意料的回答:“沒啥用。”他看了我一眼,繼續笑道,“看著怪好看的,割一些放在院子裏,是種情趣。”他的話讓我驚訝,也讓我對這個漁民刮目相看,甚至肅然起敬。我知道,在城市裏,那些所謂的成功人士,真正有情趣的人不多,別看他收藏這收藏那,字畫玉石,瓷器青銅,甚至連一把不明來曆的尿壺都擺上了博古架。但歸納到底,他盤算的仍然是錢,心下暗中企盼著自己的收藏會在某一天大幅升值,在市場上賣個好價。當然,這自然不是過錯,過日子嘛,生意心理嘛。但什麼東西一旦沾上經濟,你還能說它很有情趣麼?非但如此,它還會讓一件原本很養眼的事沾上不愉快的誘因,牽出一些雜七雜八的事來。
打那天開始,我喜歡上了拔蘆草,隻要天不下雨能出得去門,我就提一隻籃子在海灘上轉悠,眼前晃動著大地的光線和顏色,天黑後回家,開花的蘆草裝滿籃子,它們活蹦亂跳,似乎帶著月光的靈性。我把漂亮的蘆草們插入梅瓶,放到臥室大理石的飄窗台上,剩下的一些,則隨意擺放在客廳裏。後來,蘆草越來越多,就擺放到陽台上,擺放到空寂如夢的走廊裏。
世界上的事情,沒有一件是從開始就順利的,就連拔蘆草這樣的小事也是如此,遭到妻子的嘲諷和不解首當其衝。起初,妻子以為我提溜著個籃子是為了撿拾寶貝呢,比如她聽說有人在林子裏撿到了一塊好看的石頭,結果找人一鑒定,原來是塊A級羊脂玉,那個人因此發了一筆財。妻子愛看電視上的尋寶鑒寶類節目,做夢都想從天上掉下鑽石,或者一顆價值連城的夜明珠,並且為此到廟裏燒香許願,雙手合十,磕了三個鄭重的響頭,願菩薩將它們安然降落到自家院子裏第某塊青石板下。隻是,多年了,菩薩至今也沒給她一個還願的機會。在她眼裏,我一天天在海邊溜達,即使不是為了幫她實現天降鑽石的夢想,但至少是要撿拾一些有用的東西吧?比如海漲潮時衝上沙灘的小蟹和貝殼,漂亮的海星星,寬寬的海帶,如果運氣好,還可以順手抓到一條鱸魚。不管怎樣,有用或無用,是當今世界最直接的價值判斷。在世人看來,傻瓜才做一些沒用的事,耽誤工夫不說,圖個啥回報呢。而且,我發現,生活裏那些原本傻裏傻氣的人,經過一番艱苦卓絕的努力,竟然變得越發聰明起來,索要起回報來總是直言不諱。
是的,世界上的傻瓜已經不多,——沒有比一個天天拔蘆草的人更接近一個頂級傻瓜的了。
拉漁網
世上稱得上有趣的勞動不多,拉漁網算一件。一邊拉漁網,一邊聽著船老大帶頭喊號子:嗨喲,嗨喲!後麵的人都跟著喊:嗨喲,嗨喲——整個過程奇妙如一場行為藝術,或者一場盛大的佛事。這時候大海像一瓢水,晃蕩得厲害,從中開出了一千朵白蓮花。漁船經過了漫長的旅程,終於泊息在港灣的寧靜處,像一隻大蝦虎一樣趴在水裏喘息,它太累了。此刻的船老大顯得威風凜凜,紫銅色的臉上連皺紋都繃得緊緊的,目光很酷,看誰都透著幾分淩厲的光芒,這可是從大風大浪中過來的人呐,在長達一個多月的海上作業中,他躲過了多少死亡的誘惑?有時刮台風,有時下暴雨,遇險時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船老大的形象古怪,尖尖的長牙,臉上臥著一隻鷹鉤鼻,讓人聯想到海明威小說“老人與海”中那個勇鬥鯊魚的老頭桑地亞哥。喊號聲越來越大,身後的人越聚越多,他們中有當地的漁民,也有在沙灘上玩耍的遊客與閑人,男男女女,都各自懷著好奇,參與到拉漁網的隊列中。在這一刹那,我突然覺得勞動很神聖很偉大,人隻要勞動著,長相再普通也是美麗的,而此刻拉著顫抖的網繩,一想到某個貪吃的美女正在某處哈欠連天地懶惰,其形象在勞動魅力的折射下,竟黯然失色。
聽這動人的號子聲:嗨喲,嗨喲。
在膠南,我居住的地方遠離城區,周圍公路寬敞,四通八達,卻十分寂靜,路上少有行人,站在公路上遠遠一望,是夏天的蒸氣從地上冒,夾雜著植物的氣息。公路以東,是大片野生森林,起初我以為這樣的森林不大,便在散步時走了進去,結果走了兩個多小時還沒看到邊沿。林子裏簡直是個天然氧吧,各種植物的氣息撲鼻而至,地上草木青青,野花和果穗纏繞一處。像一個迷路的孩子,我向光線明亮的地方行走,終於聽到遠處有海浪的喧嘩聲,緊接著聽到人語,我快跑幾步,發現前麵是一處野沙灘,這是一處未經人工雕琢的野沙灘,除了金色的沙粒、茂生的葦草外,既無修築的石壩,也沒有觀景台,沒有通往沙灘的路標和指示牌,遊人三三兩兩,大多為當地熟知地形的漁民;而且這野沙灘相當開闊,沿著長長的海岸線一溜拉開,抬起眼睛望不到邊。
這個發現對於我像個天大的秘密,它帶給我的驚喜不亞於淘金人發現了一處新的金礦。自那以後,我的日子裏又多了一項內容:寫作——閱讀——看電影——到林間散步——看野沙灘。
像一支曲子從低音區到高音區,看野沙灘成了散步這每天必做之事的高潮部分,感受如下:一、從幽暗的森林走出來,登陸野沙灘的一刹那,眼前為之一亮,想從心底裏大叫一聲;二、在野沙灘上行走,任海風吹亂頭發,往事蜂擁密集而至,感覺淚濕眼眶,用手摸一摸臉,卻是幹的;三、夕陽西下,回望一眼森林,發現森林真的很美。
在每天散步的路上,我經常遇到一些令人快樂的事物,比如走著走著,突然聽到一陣奇怪的鳥叫從樹叢間傳來,聲音很大,像是從人的嘴裏模仿出來的,腦海裏浮現出一個鄉下二流子式的人物蹲在草叢裏,拿兩手做喇叭狀惡搞,但當你正在懷疑之時,卻看到一隻巨大的白鳥兀自起飛,飄然而去,遠遠的叫聲又在林中回響。
那一天,我正在海邊的林子裏瞎逛,正午的太陽有點烤人,路邊的青草都蔫頭搭腦的,早晨草尖上的露水珠都消失殆盡。為了躲開日光的直射,我繞過空地,盡量在枝葉間穿行,用手撥開樹叢和灌木,走出來弄得頭發濕淋淋的,也不知是汗水還是露水。青草蓬勃如歌,腳底綿軟浩蕩如雲。我的四周響著悅耳的蟬鳴,像無數孩子在樹上唱歌跳舞,又像是一支龐大的樂隊在演奏。一度,蟬聲讓我陷入了幻覺,看到滿地都是黑影,一塊塊的像墨汁,並且從中跳出了星星。我感覺很不對勁,急忙停下腳步,定了定神,良久才恢複了視覺的正常。
———這時候,我看到從野沙灘方向走過來一個人,他走路身子歪歪斜斜的,像是醉酒了一般,臉也紅紅的,連胸膛都紅,我急忙迎上去問:“老鄉,沙灘上發生了什麼事?是什麼聲音?”
他說:“要收網了,在拉漁網哩。”
“打漁收工啊!”我心下掠過一陣驚喜,因為我自幼在平原上長大,對漁民的生活極為陌生,拉漁網的場麵我還從來沒有見識過。我問那個人“好玩麼?”,問完立馬就後悔了,結果他的回答與我想象中的十分一致,幾乎一字不差,那個人說:“就是幹活唄,有啥好玩不好玩的。”一邊嘟噥著,那個人就沿著林中土路走遠了。望著這個人的背影,我突然悟出一個活生生的道理:在這個世界上,哪怕是一樁普通微小的事情,如果你沒有見識過,你就不能說它是簡單的。一個人的學問再大,大得可以倒背天書,但他仍然會在一株陌生的草麵前無知,他不識草的名字,不熟悉草的習性,更不知道這種草適合在何種土壤裏生長,在什麼季節結出什麼樣的花穗和種籽。
一個著名學府的大學教授,一個名滿天下的大學問家,卻會被一株草難倒,額頭冒汗,說話結結巴巴。
當然,後來我就走出森林,攀上野沙灘,加入了拉漁網的隊伍。應該說,拉漁網整個過程都是愉快和興奮的,我使出吃奶的力氣緊拉網繩,竟然沒有一點累的感覺。拉網的全部時間用了大約一個鍾頭,我去晚了,此前的人們已經心懷期待地勞動了半個鍾頭,剩下的半個鍾頭是最激動人心的,因為所有的人都渴望在漁網出水的時刻看見一群活蹦亂跳的大魚,最好是能打到一網罕見的娃娃魚,而且多得用麻袋裝不完,拿來的木桶不夠用。遺憾的是,當網繩被全部拉出水麵,一個驚人的消息也在耳邊傳開:漁網破了,所有的大魚都從漏洞裏溜掉,一船人一個月的勞作白費了,剩下的一簍子小魚隻有拇指大小,不夠人吃一天的。
那個威風凜凜的船老大當場就哭了,海灘上響起一片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