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木房子
猶豫再三,我還是決定選擇河邊的那幢木頭房子住下來,而放棄了農場主為我事先安排好的一間紅色瓦屋。我喜歡它是由於它的木頭結構,遠遠看去像一件藝術品,以及它特殊的地理位置:屋下即是潺潺流水,不時響起一陣喧嘩的鳥鳴。
場主聽了我的想法,吩咐一位短頭發的姑娘:小園,你把4號打掃出來。嗯,拿個開水瓶,再到庫房領一張桌子。
小園走後,我問場主:這裏的房子還編號的麼?他笑一笑,嘟噥了一句什麼,好像說不是那個意思。他欲言又止,看得出這裏麵隱藏著什麼“典故”,非一兩句難以講清楚。我想,即便講清了,我也不會有身臨其境的感受,甚至會認為是一件平平常常的事物,像陽光照耀著地麵一樣平淡無奇。
這使我聯想到所謂的文化,它們最初的緣起。我知道的事情你不知道,那麼你就永遠成不了這樁事件的參與者。而它們,哪怕是在勞動中無意中產生的一樁趣事,也會念叨多年,成為一種活下去的精神積累。他們說的話,我一個異鄉人,短時間不會聽懂。
場主看上去是一個長得像南瓜似的人物,腦袋大而且圓,鼻子是歪的,他說起話來歪鼻子也跟著動,這給我造成一個錯覺,老感到他是在用歪鼻子和我交談,而嘴巴隻起一個裝飾作用。他是我在一個工作場合偶然認識的,我們交往並不多,他隻是在電話裏對我講起過他的農場,稻田、樹林、馬和牛,還有一個榨油廠。
他幾次相邀,我說會添麻煩。他說麻煩啥嗬,人活著就是一件麻煩的事嘛。我說我一個弄文學的人,不能幫你們什麼忙的,添太多的麻煩我心裏會過意不去。我發現他開始羅嗦,好像有點急眼,說我瞧不起他,罵罵咧咧,用他的歪鼻子。
我說:“好吧,好吧。你這星期天派一輛馬車來接我吧。”
不過是句玩笑話,但沒想到幾天以後,他果然派了一輛嶄新的馬車來接我了,那個趕馬車的小夥子被交警攔在了城郊,他隻好給我打電話,求救似的:“要快嗬。”
現在,我在這幢木頭房子裏坐下來,身邊是一堆稻草、一個開水瓶和一張桌子。小園升起爐火後就輕輕地走了,不一會兒,我的身邊聚滿了木頭散發的陣陣清香,和久違的、木柴燃燒的煙味兒。
2.雪水
一個傻瓜樣晴朗透明的白天。透過窗子,抬眼可以望見遠山上的積雪,在陽光裏浮動,像懸掛一幅巨大的油畫。它在溶化,先是從幾株高大的鬆樹上滴落下來,一顆顆亮晶晶的水珠,然後就更加不可遏製:黝黑的山脊開始祼露,雪水彙入春天的河流,那是一曲浩大的樂章。
掐指一算:“這是我來農場的第三天了,什麼都好,最難捺的是寂寞。最初的興奮隻持續了大約兩天時間,剩下的是單調,像山上流淌的雪水。我意識到了自己的悲哀,一個長期生活在現代市區的悲哀。”
記得行前,曾與一位朋友在電話中有過這樣的對話:
我說:“我要遠遠地離開人群,嚐試過一種安靜的生活,像梭羅,像魯濱遜,準確點說,更像唐.吉訶德。”
她說:“我不反對任何人這樣嚐試,你也一樣。但我本人卻做不到,真的做不到。這是因為我已經習慣了集體生活,甚至習慣了與喜歡和不喜歡的人天天相處,習慣了被人議論和議論別人的生活,盡管很無聊,有時也義憤。”
她又補充了一句:“一個人我會孤單得害怕,會和死了的情形差不多。”
我當即表示說,“多年的文字生涯已經讓我有了對孤獨的訓練,我大概能受得了。”
事後我才知道,這句話一旦落實到真實的境遇裏,有多麼困難。
如果一個人承受不了寂寞與孤單,是做不成什麼事情的。這使我聯想到生活裏有許多人,比如某個在什麼顯赫的位置呆了一輩子的人,進入老年後的滋味是比常人更加痛苦,對他而言,在那一刻,“自由”二字簡直成了一種酷刑。這是因為,身邊的熱鬧忽然沒了,真實而冷酷的世態浮出水麵。而作為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原本在體製下享受了多少特權,收獲了多少虛假的媚笑。他當然不知道,一個平民百姓,是至始至終都生活在這種世態裏的。
所以,悲哀吧。
享受了虛假的媚笑的人,總有一天,生活會加倍地償還給他一堆冰冷的麵具,那是人性最真實的麵目。
而他們,歪鼻子場長、小園、馬車夫……更多的人們,究竟是怎麼過來的呢?大地、田野、樹林、河流與山川,以及陽光下日複一日的勞動、四季的收獲,真的能給人帶來巨大的慰藉麼?也許勞動本身,會令心靈開滿絢麗的花朵。但同時,也會讓心靈遭受磨損,變得遲鈍和麻木。
哦,我聽見殘雪在溶化,時間在脫落,一支香煙在手指中間噝噝燃燒。
3.大草帽
隻有戴上大草帽,才能找到一種良好的感覺。春天,很性感的陽光投射下來,照在我的身上。我躺在軟軟的青草地上,讓這無恥而性感的陽光愛撫著,好像一束帶有挑逗性的狗尾巴草。一頂碩大的草帽蓋在臉上,一股微風正從蔚藍的晴空徐徐吹過,聲音掠過耳畔。
在我的身邊,是三個饅頭形狀的幹草垛,散發陣陣清新的芬芳。這一天,是愉快嶄新的勞動:小園帶領我用舊農具鋤地,不一會就過去了一個晌午,其實我並不覺得累,讓身體仰躺下來僅僅出於一種對泥土的熱愛。我沒有計算過這件事___有多少年了,人與大地的距離越來越遠,肚子裏裝滿了苦澀的液體,眼前晃動著欲望的人流、車流、和各種嘈雜……
那就仰躺下來吧,像一個疲憊的旅人,醉倒在正午一堆憂傷的垛草裏。它讓我想起童年的除夕之夜,與夥伴們一道,踏著野外的村路去看星星,那枯樹下的小水潭,美麗的冰渣在月光下一閃一閃。
它還讓我想起一幅著名的法國油畫:“垛草”。作者:朱爾斯.巴斯蒂安.勒帕熱。畫麵上坐著一個眼神呆滯的婦人,她的男人睡在她的背後,臉上蓋著一頂大草帽。背景是開闊的草場,天空飄滿了金色的飛蟲。在婦人心目中,鼾聲,男人勞作後的鼾聲,是世界上最美最動聽的音樂。
我想,這一對貧窮的法國夫妻,一定住在草場附近一幢簡陋的茅屋裏,養育著一雙金發碧眼的兒女。天色眼看就要黃昏了,遠處瘦瘦山林的寒氣、村頭池塘的水氣、淡藍、渾黃的炊煙正嫋嫋飄來,眼看著要包圍過來,像一團化不開的憂鬱之絲,緊緊地裹住了男人靴子上的泥漿、婦人豐滿的乳房……出色的畫家,是如何發現這人間最為動人的一幕的呢?更為奇怪的事情在於,是什麼巨大的魔力,讓一幅凝固的畫麵,有了永遠也讀不完的內容?
這時,一陣悉索的腳步聲響起來,我知道這是一個美麗樸素如野地裏的植物,名字叫小園的鄉村姑娘,她有著一張圓圓的臉蛋,一雙烏黑的、天真無邪的眼珠,以及正在發育中的、鼓鼓的健康的胸脯,她告訴我說:為了早點離開農場,她這個月內就要遠嫁他鄉,成為城裏一個建築隊包工頭的第四任新娘。
她嘻嘻笑著移開我臉上的大草帽,發現了我眼裏湧出的淚水。她驚愕地望著我,她永遠不明白這是為了什麼。
4.幻覺
深夜,常常會聽到狼的叫聲,蒼涼而悲壯地滾下山來,加雜著風聲、雨聲、水聲,樹聲,以及冰河炸裂之聲,落入木屋中。仿佛自然界集中了全部的威力,要把這幢簡陋的河畔木屋進行摧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