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滾滾的春雷,仍舊在河岸上聚集,伴隨著雨點的陣陣馬蹄。
我想,春雷,大概是神靈的布道者,它能喚醒沉睡的山穀。我有一位寫小說的兄長,已經有五十歲了,卻至今對春天的第一聲遠雷十分癡迷。
他說:當每年的第一聲春雷野馬般掠過長空,就會給我帶來創作的靈感,以及有關神性、迷狂、生與死的頓悟。
馬車夫
在荒蕪的林間空地上,一匹馬立在一株枯樹下,全身都是閃爍的白霜。它眼前的處境真是不太美妙___沒有馬廄和夜草。耳畔回旋著風吹樹木的呼嘯。木頭製作的車輪已經陷入雪下的泥坑裏。那是一個完美的陷阱,對馬車夫來說,這一切發生的極其蹊蹺而微妙,仿佛一場命中注定的安排。
“也許會有辦法。”
起初,馬車夫還抱有一絲奢望,把手中的鞭子丟到車上,用肩膀的力氣攆動車輪。折騰半天,出了一身汗水。馬也出了一身汗水。尤其令他恐懼的是,他發現馬嚶嚶地哭了,兩行清淚順眼角爬下,像兩條蟲子。他心想這匹小馬是第一次出遠門,沒經過什麼世麵的。他心想如果小馬的母親沒有死掉就好了。那個令人傷感的秋天哪。
他不由得拍了拍馬背,小聲嘀咕:“夥計。別著急……”馬聽了,立即停止了哭泣,而他本人的心卻完全亂了,不知所措。
在這樣一個寒冷的夜晚,四周是一片積雪的荒野。村莊和小鎮被遠遠拋在了身後。那些白天裏還司空見慣的燈光,現在變成了稀有。馬車夫哆嗦著手從懷裏掏出一根火柴,企圖將嘴裏叼著的香煙點燃,可擦了半天也擦不出火。而在平時,他總愛拿一根火柴往褲子上一蹭,隻聽嚓地一下,就騰起一團火花。他的褲腿上,經常留下一道道擦痕,散發出一絲絲硫磺的氣味。
現在,火焰在一個人最需要的它的時候,十分決絕地背叛了主人。無奈之下,他開始搜查馬身,把馬鞍取下仔細檢查,低頭去看馬的肚子甚至掀起馬的尾巴,一股濃鬱的動物的臊腥味道提醒了他___他剛才的行為,是把一匹馬當成了一個人。盡管馬成了他惟一的夥伴和朋友,馬似乎也明白他們共同的處境,饑餓時馬肚子也像人的肚子一樣咕咕直叫。但他畢竟不能像人一樣用語言表達。
唉……從哪裏說起呢,七天七夜也不能說清他與動物們之間那神秘、動人而又莫測的糾葛。如果走在街上,一條狗崽會自動朝他跑來。他抱起金黃的狗崽像抱起一個孩子,哄逗著讓狗說話。他說:叫。叫爹。狗的女主人聽了,白他一眼,又撇撇嘴。他一點兒都不介意,哈哈笑著放下懷裏的狗崽,搖搖晃晃地回家,哐當一聲將木門關嚴。
而他對馬的感情極其複雜。有人無數次看到他把一匹馬栓在馬樁上,皮鞭高高揚起,雨點一樣抽下,馬的哀叫震蕩四野,空氣中彌漫了濃重的血腥氣。人們不明白他為何這樣對待自己的心愛。按照世俗常理推測,如果你愛一個人或者一種動物,是不會施以責罵,至少不要揮動殘忍的皮鞭。
但事情往往不是這樣,有的甚至不隻皮鞭,還有刀子的利刃。
我常常想:一個人的身體內蘊藏了無數的奧秘,有些事我們無法說清。它讓我對所有的結論都產生深深的懷疑,同時更加自省與寬容。麵對層次不一的人性,我隻能如此。
他用手摸摸馬的體溫,似乎比人的體溫要高許多。再一摸,手上是一股潮濕的熱流。馬在尿尿。大批的尿完了,又一滴一滴地往下擠。他忍不住想笑____這是一匹年輕的公馬,還沒有過交配的經驗哩。馬不像人,想幹那事很不方便,村子裏的馬到了發情期,都到一個指定的配種站去完成美妙的瞬間。讓一匹母馬當著眾人的麵,和一匹由人隨手指定的公馬在陽光下做愛,實在是一件難堪的事情。它讓這件人類心目中的大事情變得很公式化。
每一次,母馬都是在含淚的屈辱中草草完成那一過程。
那天傍晚,他牽著自家的那匹母馬回家,嘴裏哼著小曲兒。一路上,馬始終在流淚。他也並不理會一匹被強奸了的馬是什麼感受,___這一次母馬更不情願,在疼痛的嘶鳴中完成。而他隻關心馬通過這次交配是否能夠成功受孕,為他生下一匹活蹦亂跳的馬駒。
秋天的稻草堆上,母馬果然順利地產下了一匹小公馬,像他企盼的那般活潑可愛。它是疼痛的果實,火紅火紅。但母馬在生產時受了寒,不久就死去了。他痛心疾首,一會兒摟著母馬的屍體嚎啕大哭,一會兒又抱抱可憐的小馬。
抬頭望天,淒涼的秋天在落雨,整個田野淹沒在一片白茫茫的汪洋,坡地上最後一株葵花被雨點打蔫。
再敘述一下馬車夫的出村___從某種意義上分析,他的出村是莊嚴的,像某個嬰兒的誕生一樣,博得了一片喝采。出村前他與村裏人一一作別,見了誰都點頭哈腰。人們問他:“真要走啊?”他點頭回答:“嗯。在一個地方呆膩了,出去幹點事。”又說,“再不幹就晚了……不能在村裏呆一輩子。”老人們聽了,吧嗒著一根旱煙袋,沒有搭腔。
消息傳開,還是招來許多羨妒的目光。村子裏一些比他更年輕的人,甚至產生了效仿之念,一時間他的人生像個英雄一樣閃亮。村子裏有一些姑娘,沒來由地秋波暗送,有一晚他剛睡下,窗欞上竟出現了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珠。而在他看來,一雙黑色的眼睛簡直就是兩隻槍口啊。他用被子蒙了頭,佯裝酣睡。在那一刻,他完全被自己虛擬的幻影迷住,心想:
“要趁夜晚出發,不然就會被絆住了腳。”
打定主意,他開始收拾行裝,衣服打包,幹糧入袋,草料入箱……馬牽到草場上,遛了一遍又一遍。應該說,他的準備工作做得不錯。隻是他沒想到,馬車淪陷之後,他發現所有的準備都沒用上。惟一的一箱子草料,也在顛簸中丟失。他又仔細檢查,發現丟失的不隻草料,還有自己的食物。還有其它一些用得著的東西,它們都在他打盹的十分鍾內全部丟失,一件也沒剩下。那可是他準備了多年的東西。
就這樣,一輛滿載夢想的馬車飛出村莊,經過我居住的樹林,但它不能按照預期的設想準時抵達黎明。
它要去的地方是一座城市,其實不過是一個虛幻。一個夢想成為英雄的人,終歸難逃平庸的命運。這就像是一個幼小的生命被投放世間,每走一步,路上都有預設的陷阱,密密麻麻,隻有幸運的人才能繞開。甚至,一個經驗豐富的人也不能幸免時間的設計。它的設計太完美。憑借生命的智慧,遠遠戰勝不了它。在這一點上,一個站立的人和一隻爬行的螞蟻,一匹飛奔的馬,在本質上沒有任何區別。都在用每天的日子一點點朝目標接近,直到被一箭射中。如果暫時輪不到你,千萬不要得意。
呼嘯的北風裏,那個深不可測的夜晚,我是被一陣微弱的呼救聲喊醒。
那輛守夜的馬車停泊在林邊的道路上,馬車夫的軀體已經被嚴寒凍僵。後來,他在爐火的烘烤下漸漸恢複了知覺,在天亮後的整整一天,他望著死去的小公馬,一句話也不說。最後依依不舍地把他的夥伴拖到河岸上去埋葬。
當他從河邊歸來,我無意間瞅了他一眼,驚訝地發現他的頭發差不多全白光了,兩道眉毛也掛上了白霜。
啊啊,一個人真是不堪折磨,內心的風雪就這樣在瞬間裏堆積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