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草垛(2 / 3)

在木屋的床榻上,有個冥思苦索、吸了一堆香煙的人。這時候,回憶像一支憂傷的古箏,在反複彈唱:生與死、對與錯、愛與恨、寬容與懊悔,行走或停留……這些在匆忙的城市生活中難以觸及與深入的命題。

我知道,這些問題其實是不易追究的,追究多了人會陷入可怕的玄想,星群會從夜空掉落下來,讓人瘋狂。記得,有一年,是一個靜得出奇的夏夜,我與一位朋友在黃土高原的沙堆上,曾目睹過星群在天幕懸掛的情形,它們像粒粒寶石,比平時的星星大出幾倍,光源充足,照亮整個沃野。它們似乎與我們近在咫尺,伸出手即可摸到它的溫度。我的朋友原本是一位血性十足、一百頭雄牛的力量都難以讓其改變主意的倔強漢子,麵對這樣的情形竟忍不住嚎陶大哭起來,倒在我的懷中訴說人世的悲傷和委屈。他在事後回憶說當時完全像中了魔一般不能自持。而在經曆了那個夏夜之後,他整個人變得溫馴起來,有時竟羞怯得像個姑娘。

究竟是什麼讓人產生美麗的錯覺?接連幾夜,那種仿佛置身太空的不真實感又與我一次次神秘遭逢。有那麼一刹那間,突如其來的恐懼緊緊攫住了我的思維係統,腦子裏轉動著一個念頭,那就是如果我睡著了就會在毫無知覺的情況下死去,屆時連夢也會被中止。而依照我目前的意誌,當然是不想這麼早早地死掉。在我的身邊,已有太多的事例,比如十年前有一位叫肖焰的朋友,突然在一次煤氣中毒事件中不再醒來,致使他的諸多抱負都成了泡影。那些宏偉的抱負在十幾個小時之前,他還曾向我一遍遍講述,煽動著我少年時代靈魂深處的不安與躁動:著作等身、榮譽、地位、金錢與愛情……而一股強大的外力使這美好的一切變成了殘忍的結局,一個人,一張床,被上帝的一個嗬欠,輕輕地吹走,像吹走宇宙中的一粒飄塵……

是啊,這樣的命運我可不想重複和應驗。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我還有許多牽掛,許多愛。

因此,為了防止死亡事件的發生,我幾乎在每夜都睜大眼睛,聽著平時愛聽的音樂,一遍又一遍。我插緊了門栓,又把窗子打開一條小小的縫隙,為的是既可以防止外來的入侵,又不至於讓屋內的空氣過於窒息缺氧。然而即便如此,在黎明時分,難以抵擋的睡眠還是降臨了,它不由分說,把我按倒在和死亡的情形差不多的床榻上。

知道麼我親愛的朋友,在那些日子裏,每一次從夢中醒來,我都為“還活著”這件事本身而暗自稱幸,為一出門即能看到一堆木柴,上麵結出一片白茫茫的霜花而驚訝不已。

5.地窖

昏黃的光線和蝙蝠的影子被幽暗攔在了外邊。沿著一級級的石頭台階,我們進入一個地窖,歪鼻子場長手持一盞罩子燈,肥胖的身子顯得笨重而遲緩,粗糙的喘息映入耳際。眼鏡片被水汽蒙住,一時間什麼也看不見。

地窖其實是一個儲藏室,裏麵儲藏著他平時最愛喝的酒,自釀的葡萄酒、高粱酒和米酒;季節入冬以後,則會存入一批大白菜、紅薯和胡蘿卜之類的蔬菜及糧食,有時會醃上一缸鹹菜,它們是農場工人整整一個冬天的副食。

下過第一場雪,地麵會被積雪覆蓋,窖口就用一束玉米秸遮掩住,密不透風,其實是給進入它的人提供一個標記。

歪鼻子場長給我講了這樣一件事:在一個雪天,他要到地窖裏取酒喝,當小心地將玉米秸移開,掀開下麵草編的地窖蓋子,竟聽到裏麵有一對男女的竊竊私語,似有呷呢之聲,歪鼻子場長一聽就火了,順手拿起身邊的一根木條就衝了進去,還大聲罵了一句:不要臉的東西,給我滾出來!

沒有回聲,黑暗裏響起一陣慌亂的悉索,眼前似有一片白影掠過。他更來氣了,將手電筒直照過去,出現的情形竟令他大吃一驚:原來是一對雪白的狐狸。它們哆哆嗦嗦,綣縮在一堆麥草裏,用一種近乎哀求的目光看著歪鼻子場長……

見此情形,他二話不說,以最快的動作爬出了地窖,羞愧得滿臉發燒。自那以後,歪鼻子場長似有所悟,再也不管農場裏發生的男女之事了。想:這個地方有多荒涼嗬,連動物們都有的一點點享受,何況人啊?嗯。

我問:“狐狸是怎麼進來的呢?”

歪鼻子場長:“不知道。”

我又問:“又是怎麼出去的呢?”

他搖搖頭:“不知道,反正再也不見了。大概是受了驚嚇。”

然後反過來問我:“人都說狐狸是有靈氣的,你是寫書的,懂的比俺多,你說它們是不是神?”

我當即表明:“是”。

聽了我的答案,歪鼻子場長麵露愧詐之色,歎息一聲,搖了搖頭:俺至今忘不掉它們當時的神情,真是見了鬼了,在那一年,俺特別的不順,大女兒都長到十二歲,突然得急病沒了……

我遞給他一支香煙,說別迷信,我是說著玩的。

歪鼻子場長不聽,擺擺手繼續咕噥:以前,這個地窖是我私有的,別人不能進來,現在它是場裏所有人的,這裏麵的酒和食品也是所有人的。不瞞你說老弟,場子裏男女胡鬧的事特別的多,我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把工作做好,到年底有個好收成,其它的閑事俺再也不管不問,就讓這兒變成一塊自由的領地吧。嗬嗬。

“那件事發生在什麼年代?”

“哦,有二十年了。”

6.祈禱

大滴大滴的春雨播下。冬天裏枯死的茅草,在雨水的浸淫中泛出大片鵝黃。四周原本空落寂寥的山野,忽然有了靈性:布穀聲聲自遠處傳來,土壤變得鬆軟,一種名叫“蜊蛄”的昆蟲,開始了最初的活動。這是一種害蟲,整整一冬都居住在麥田裏,吃麥苗根部的麥皮,會不小心傷及生長的稼禾。

天色暗下了。迷蒙的雨霧裏,一陣悉索,我看到一幢幢草苫遮蓋的屋舍,在忽閃的光線裏鑽出一對男女,有三十來歲罷。男人打了赤膊,僅穿一件粗糙的短衫;女人生得雪白而蔥嫩,像一隻豐滿的大水蘿卜。她的頭上頂著一塊雨布,光溜溜的腳丫子踩在一片軟草裏。這時候,我聽到牲口棚裏響起了牛的兩聲哞叫,像是在催促一天中的午飯。是嗬,它們累了,耕了一上午的土地…….

但這對男女並沒有理會牲口棚,而是徑直來到了幹草垛旁。他們從垛上扯下一小堆幹草,然後將雨布鋪開在草上。不一會,一個小小的祭台便落成了,一切都做得十分嫻熟,得心應手。雨布上擺了三柱香,一碟肉,幾塊點心……男人和女人對視片刻,雙膝跪倒,我聽到一句粗壯的嗓門:

“讓俺們的莊稼,今年有個好的收成罷!”

接著,是女人在熱烈地禱告:“老天爺,讓俺快點開懷,生個男娃兒罷……”

這古樸的儀式大約進行了十多分鍾,爾後,那最令人驚心動魄的一幕出現了:男人用火熱的胸膛擁抱著自己的女人,女人焦渴的嘴唇被明亮的雨水滋潤著,身上的碎花格衫被風狠狠在撕落在地,兩隻圓潤如兔的雪乳仰麵向天,天空似在有意識地配合這場陰陽交合,唰唰地打了幾下狂歡的閃電,隆隆的春雷滾過空闊的草場,在河岸上炸裂開來……岸上高高的毛白楊、水杉、樺樹和鬆林,在微風裏頻頻垂首,響起嘩嘩的葉聲。我知道,當第一場雨水過後,泥土中又會冒出一批會飛的昆蟲,在空氣中發出嗡嗡的鳴叫。青蛇會從蟄伏的洞中鑽出來,在道路上留下一串爬行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