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的敘述從風開始:在突如其來的詭秘之夜,一個披著白鬥篷的家夥手持一柄銳利的長矛,張大嘴巴,伸出紙一樣慘白的舌頭,左舔右舔,就這樣把一派浩蕩的月光舔得凍在那裏,成為一塊冰砣子的形象。林帶瑟瑟,方圓百裏,整個荒野都響著它的吼叫。門栓叮哐作響,所有的木門都被花朵一樣一溜吹開,籬笆枝條散落一地。三隻血淋淋的羊羔乘坐一片落葉飛向天空--這就是多年前的冬天,我熟悉的、廣袤的魯西平原故鄉沙河村的風,像刀子一樣殘忍和徹底。
我自幼對風的印象都很不好,它敗壞了我許多美好的情致和幻覺。那狗日的歲月,狗日的冬季的莽莽大野,土溝嗚嗚作響,呼嘯著狗日的風的瘋狂。
現在,它又在我耳畔響起,像打開一座土窯一樣打開了我封塵已久的鄉村記憶。
有一次,風無端地掀掉了我頭上的棉帽子,我的棉帽子化作了一隻毛茸茸黑乎乎的刺蝟球,骨骨碌碌地滾到了路邊的冰水溝裏。我用凍得紅腫的雙手噝噝嗬嗬地伸向冰溝,我看到我的帽子扣在浮水中沉下半截,它曾與我日夜相伴,白天在我的腦袋上,黑夜掛在牆上的一顆鐵釘上。那上麵布滿了我的汗漬、以及腦油的氣味,卷起的帽翅裏還夾著一隻紙疊的四角牌。但我的個子太矮,我的體質沒有力量,我的打撈一次次宣告失敗。那時候,即便是一片漂浮在泱泱大水中的稻草,它也會拒絕我的打撈,絕望的嚎哭無人理睬。
我大叫著:我的帽子,我的帽子!
在整整一天,我不敢回家,怕爺爺唾星四濺的責罵。傍晚,一個殘酷的好消息解救了我:村子裏有個孩子被風刮下的枝條削下了一隻耳朵和半張臉,他是村幹部的兒子,於是,全村的人都為那一隻耳朵和半張臉哀悼,我爺爺也灰溜溜地夾裹在人流裏,從癟嘴裏發出真假難辨的歎息。從村幹部家回來天色已經很晚,我爺爺早早地就睡下了,他是在第二天早晨吃飯時發現了我的局促和異常,就白了我一眼問,你的帽子呢?我支唔道:掉水溝裏了。爺爺立即把牛眼瞪得老大,胸腔裏發出一股邪火,問在哪裏?哪個地界?怎麼丟了就丟了?你怎麼不早說?真話還是撒謊?我說是真丟了,在場院路東的那條水溝旁邊。刮風時我一時沒捂住它,它就骨骨碌碌地滾了出去。我個子小,手沒那麼長,撈了幾次都夠不上。我爺爺仍不罷休,拉起我的胳膊說,走,帶我看看去。我覺得爺爺抓我的手十分粗魯,整個胳膊都很疼痛。我說都過了一夜了,它肯定被水衝跑了,衝進了沙河。如果去打撈,不如直接去沙河。這時候,我二爺出麵解圍,說,算了算了,怪風太大,鬆子沒把耳朵刮下來已經算好的了。一頂破帽子。爺爺聽了,反問二爺,長林你它娘的說什麼!什麼叫破帽子啊?破帽子你有幾個?二爺哼哼了兩聲,輕語一句:算了……呃。
盡管我十分幸運地躲過了一次處罰,但卻在整個冬天都沒有帽子戴了。此後在整整一冬再到開春,我都把頭瑟縮在脖子裏,它甚至影響了後來的正常發育。
狗日的。
烏鴉盤旋著尋找樹枝,天一擦黑,柴草的炊煙剛剛散盡,偶爾的狗吠把星星一粒粒叫醒,像某個滿臉滄桑的老人拎響了一隻隻酣睡的狗耳朵。金黃的麥秸草窩裏偎依著十八隻金黃的狗崽,張開著十八張金光燦爛的嘴巴。嗚哇嗚哇,嗚哇嗚哇……轉瞬之間,牛欄熱氣蒸騰,豬圈鼾聲大作,雞不小心踩翻了盛米的瓷碗,挨了主人一踢後躲在陰濕的角落,在一下一下地咯氣。嘴角滴血,一根散發著雞屎味道的雞毛起起落落。它每咯一下,天上的星星就多出一顆。
終於,天上的一萬九千顆星星已經出齊。
這時候,總會有某一個孩子趴在土牆上,用呼喊或者暗號誘惑我溜出家門,把寒冷的冬夜拉長變細,像一根明亮的絲線連接著此後的記憶。沙土噗噗的野地裏月光晃眼,空氣冷冽,我貪婪地呼吸著某一株野生植物的氣味,鼻孔裏似乎溶入了一絲冰茬,每一次呼吸都會給鼻翼帶來一種滾滾而來的隱隱疼痛,一波一波地製造著比寒冷更徹骨的人生標記。
狗日的風拂過土塬上殘存的蘆葦,又來吹落我滿眼的淚花,它讓我對大地上的一切事物都看不清楚--田野上的殘雪,雪中埋藏半身的草莖與野薊。村北李子林,黑黝黝的土地廟,荒蕪破敗,隻剩下一株凋零的桑樹守門。亂石崗裏的土墳,白骨和碎瓦,黑布包裏裹著一隻死嬰,伸出的小手凍成腐臭的枯枝。一孔廢棄的土窯,影影綽綽,吱哇之聲隱隱,似乎是冤死鬼、吊死鬼、水鬼們在聚會,它讓我想起村裏因不堪丈夫的毒打上吊而死的女人春蘭,因在田野勞動回家的路上遭受汙辱而跳井自殺的漂亮姑娘田美萍,因厭惡勞動喝了一瓶子樂果農藥死去的男人李富魁,因娶不上媳婦而遠走它鄉卻無端地死在荒野機泵房裏的張文忠,以及在夏天池塘裏洗澡不慎淹死的少女香芝,在大年初一的鄉村慶典中為愛而殉情的小慶和白鶯。
野貓般細碎雜遝的腳步在轟隆隆的冬夜響起,我們踏著地上白花花的薄霜,穿越一道道冰淩炸裂的河穀,粗布納製的笨重棉鞋沾滿了冰屑,潛入野外的棗樹林,眼前呈現一片坦蕩的開闊地。農婦般的沙丘線條隱約,星星的狗眼半睜半合,淚水在冷風中婆娑不止。落光葉子的樹木嚴重扭曲,我們隻需輕輕一躍就像一隻巨大的烏鴉蹲在上麵,每人手裏持一團凝固的冰雪,喀吃喀吃地吞咽,像城裏的孩子在嚼食一串串美麗的冰糖葫蘆,像牛在嚼食一根苦澀的、根須密布的地瓜秧,直吃得我們滿頭都是火辣辣的汗水,腥鹹的汗水從頭發上滴落,濃硫酸一樣煞疼了我過早混濁的眼睛,使我的眼像老人的眼一樣幹澀,像兔子的眼一樣又紅又腫,更像某一位老嫗的眼--她從煙熏火燎的灶台前站起來,走出茅草壘砌的小屋大聲咳嗽的情景。--她那被咳嗽組成的艱難人生啊,以臨盆的美麗啼哭開始,以一口卡在嗓子的痰液結束,讓她荒涼的墳丘在秋天開滿了白茬茬的蘑菇菌,三條惡毒的青蛇吐著火焰的信子,在墳丘上鑽開三個黑窟隆。
我長長的頭發裏住滿了灰土和油煙的凝脂,凝固成一個個泥疙瘩,三把月亮形狀的梳子也理不開其中的齷齪與肮髒,那裏麵分泌著至少三種元素:血、膿液、和爺爺指甲裏勞作的汙垢。我的身上也住滿了白色的虱子,它們貪婪地吸著我身上原本並不多的紫血,瘦小的胸脯上棺材板一樣的排骨曆曆可數,河流的青筋與血管交織縱橫。
夜裏,油燈微黃,一塊風幹的豬油潑哧燃燒,混雜著麥糠在炕洞裏焚燒出一種令人窒息難當的氣息,爺爺端坐炕頭,昏花的老眼細細眯起,把滿把的虱子水泡一樣一一掐滅,他把某一隻肥大的虱子放入口中,發出爆米花清脆的響亮:嘎叭嘎叭,嘎叭嘎叭。那一刻我瑟縮在土炕的一角,想象著虱子們的來曆,想象著如果爺爺放它們一條生路,它們會在春天化作一群美麗的蝴蝶,從我的身體裏一一飛走,把我今生所有的夢想都帶入傳說中的天堂。
為此,我以對爺爺的熱愛與憎恨增添了對生我養我的沙河村的熱愛與憎恨,我以對雞的熱愛與憎恨增添了對幹柴垛裏黃鼠狼的熱愛與憎恨。--我愛村莊屋頂上明晃晃的一團月光,憎恨土炕上被汗液熏黑的舌草充塞的枕頭;我愛村莊裏蔥籠茂密的樹木,憎恨隨處可見的累累糞便和墓地裏閃爍的陰森磷火;我愛你,小麗;我恨你,蒼蠅。
我愛沙河村哺乳過我的姆媽,她是方圓十裏八鄉最美麗最妖媚也最善良的女人!她居住在場院屋,那麼我愛場院屋;場院屋附近生長著大片青紗林和葦子地,那麼我愛青紗林與葦子地。我恨村子裏的二流子高歪嘴,他無數次地欺負我和比我更小更懦弱的孩子。我常常望著他扛一把鐵鍬遠去的背影,在內心這樣咒罵:高歪嘴!你是二意子(人妖),你是大糞,你是熏黑的良心,你是腐臭的陰溝。你是無處不在的流言蜚語。你是粘滿膿血的痰盂。你是滾燙的夏天爬行在田埂上的蛐蟲,你是村北大窪地西瓜園裏老醉漢的嘔吐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