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巴三是我平生遇到的第一個可以出口成章的民間詩人,在村子裏組織的一次賽詩會上曾有過很出色的表現。我至今能記起的,卻是他教給我的一條繞口令。這個準黃色的繞口令流傳並不廣泛,當年,我把這條繞口令當成捉弄人的武器複述給許多童年夥伴,結果招來孩子的家長一場很難聽的唾罵。現附錄如下:
“從南飛來一隻白麻雀,
銜著一根白雞毛。
哧愣--飛進了大梁僻縫裏。”
哦,那時候,冬天的夜晚是多麼漫長哪,整個大地之上流淌著一股哀傷貧窮的輕盈氣息,全村九百口人和一百頭雄牛呼出的熱氣也抵擋不住寒冷的入侵,滾滾的寒流將墳墓似的村莊團團圍住,無所不至。但隻要月光潑灑下來,便是我和夥伴們的狂歡節日。我們在茫茫四野裏叫喊和奔跑,什麼都不為,沒有清晰的原因和目的,我們是一群專門破壞季節秩序的孩子。鑽草垛,扒房門,後來越做越絕,--溜進牛圈裏解開了一頭牛的韁繩,讓這頭性情暴烈的公牛在一夜間欺負了五頭溫柔賢惠的母牛。
秋光燦爛,產牛季節,牛圈裏生下五隻一模一樣的牛犢,它們同屬於一個正在搖頭擺尾、洋洋得意的孬種父親。那一刻,公牛從嘴裏反芻出一撮白沫,與其說是對罪惡的懺悔與反思,莫如說是對罪惡的沉迷與回味更準確。
經過粗略統計,我們幹過的壞事還有:①、在大路中央挖了無數陷阱,讓趕大車的李大麻子沿街追殺;②、偷偷拿走馬二褲家糞坑旁邊的尿壺,在尿壺的底部打穿一個小洞,讓馬二褲滾燙腥氵卡兒。卡兒。卡兒。卡兒。
卡兒卡兒卡兒卡兒卡兒卡兒卡兒卡兒卡兒卡兒。
冰茬閃爍的月光下,村莊沉浸在一種巨大的鼾息裏,土砌的房子低矮得可以借助人梯爬上屋頂和窗戶。透過窗欞,我們常常聽到狗窩般零亂的土炕上傳出男人與女人製造出的驚心動魄的嘶咬聲,開始大家以為是大人們在惡狠狠地打架。後來,一個大男孩比比劃劃地告訴我們說:哈,××。
我們聽了,都驚懼地睜大了懵懂的眼睛,幾乎異口同聲:啥叫××?
大男孩做了個淫邪的姿勢:操,這都不懂!--就是人和人在交配。他補充道,我們都是大人這麼交配後出來的。不信?回家去問問你爹問問你娘吧。說著,他指著一個孩子說,你娘正大著肚子,別以為是風吹大的,它就是這麼被你爹搞大的。那孩子聽了,差點氣哭了。有個孩子在城裏的親戚家住過一夜,於是冷丁提問:城裏的人呢?也是這個樣子嗎?我看不像啊。嘖嘖。
--天下無論哪裏的人,都是這麼出來的,沒什麼兩樣。城裏的人吃飽了沒事幹,整這個更勤快。城裏女人的肚子也不是被風吹大的。說著,他指了指自己的棉褲襠,嗯,都它的事兒,沒什麼了不起。
流氓。大家互相看看對方發燒的臉,始終半信半疑。
但從此以後,我們開始用一種異樣的目光打量村子裏每一位胸脯鼓鼓的女孩子,在春天降臨土質鬆軟的麥田裏挖野菜的時候,挖著挖著就與她們的隊伍湊到了一起,一切都是不由自主。我們其中的任何一位都想知道男女之事究竟是什麼滋味,身體內部好像住進了一個魔鬼,它不聽意識的召喚與支配。
一天中午,我正在吃午飯。大男孩把我叫到村街上,我原本不想跟他出門,因為我碗裏的粥還剩下半碗沒有喝完,但他奇怪的神情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他把我悄悄地拉到一個麥秸垛旁邊,對我戚嚓耳語,聲音小得像一隻蚊子飛過:
我幹過那事了。我怔了片刻,腦子裏嗡了一下,又聽到他重複了一句。我幹過那事了。
不知怎的,我口吃起來,牙齒無端地咯咯打戰:在、在哪裏?和、和誰?啥時幹的……昨天夜裏。你就別問這麼多了。
說著,他從懷裏掏出一隻雪白的小瓶子,擰開小巧精致的蓋子湊到我的鼻孔前,一股濃鬱的、比野薄荷更加沁人肺腑的異香快把我弄迷糊了。雪花膏?從哪裏弄來的?大男孩說:偷我姐的。女孩子的東西,你偷這個做什麼用?大男孩說傻,真是個傻,這你就不懂了吧。她說了,給她一瓶這個,今晚還可以讓再幹那種事情。接著,大男孩向我征求意見,口氣輕描淡寫:鬆子,你想不想幹?一句話猶如晴天霹靂,我的內心頓時狂風大作,性格本質的羞怯與好奇與朦朧初綻的欲望……交織咬齒。就這樣,經過一番激烈的搏鬥,我還是點點頭答應了。但我並不知道那個女孩子是誰,大男孩反複警告我說不要問這麼多,這是規矩。晚上你隨我到村外的老磨坊來,她會在一堆幹草旁等你,進去摸黑幹了什麼話也不要講,提了褲子出來就算完成,聽明白了?我麻木的點著頭,思維完全被一種巨大神奇的力量控製。
在此後的整整一個下午,我都處於一種前所未有的亢奮狀態,腦袋像一瓶子漿糊,臉燒得像一塊通紅的木炭,什麼也做不下去。雙耳失聰,什麼聲音也聽不到,即便有十八級台風掃蕩而至,我也會不聞不問。我感到自己的身體在像莊稼一樣奮力拔節,一寸寸生長,沐浴著春天瘋狂的陽光和雨露。
我的眼睛刀光閃閃,看什麼東西都在發芽--大地/發芽/天空/發芽/太陽/發芽/空氣/發芽/雲朵/發芽/石頭/發芽/河流/發芽/田野/發芽/積雪/發芽/冰塊/發芽/枯木/發芽/斷枝/發芽/樹墩/發芽/麥草/發芽/紅麻/發芽/棉花/發芽/房子/發芽/土牆/發芽/豬圈/發芽/狗窩/發芽/柴禾/發芽/白菜/發芽/蘿卜/發芽/大豆/發芽/玉米/發芽/穀子/發芽/麻雀/發芽/鴿子/發芽/鵪鶉/發芽/瓦罐/發芽/水缸/發芽/鋤頭/發芽/昆蟲/發芽/。
--終於,大塊大塊的月光從天空僻哩叭啦地掉下來啦,像血塊一樣地剝落到村外的荒地上,旁邊是一隻石頭的碌碡。有一個多月了,碌碡旁邊躺著一個戴眼鏡的老乞丐,夜夜,他裹著破舊的棉絮歎息不止,懷抱著一團冰冷的月光,一雙比幽藍的湖底還要深邃的眼睛始終凝視著巨大的蒼穹。白天,他挨家挨戶地乞討,伸出一隻無比謙和的手,如果這一天討不到吃食,他就到蘆塘裏去挖蘆根兒,或者到田裏撿拾收獲時遺落的凍紅薯。
多年後我一直忍不住這樣的猜測,那個老乞丐興許就是那個時代裏最偉大的思想家與哲學家。
月光落到地上,似乎哧啦有聲,眼看著要把地上厚厚的積雪點燃,在死一般靜寂的夜晚燃成一堆溫暖壯麗的篝火,讓整個積雪的荒野變成一條熱血沸騰的大河。但卻終究沒有,啊!沒有!--雪像蛇蠍一樣的冷血動物,通體散發著襲人的寒氣。我暗暗猜想,如果它稍作停頓與逗留會怎麼樣,興許能化為一股巨大的熱流,讓整個寒野都熱氣蒸騰起來。然而這時候魯西平原上著名的白毛風卻嗚嗚地刮了過來,完全是一副掃蕩一切的蠻橫。起初,它好好地蹲伏在沙河岸上,僅僅凍死了幾隻趁夜間出來覓豆子的小鼴鼠。
呃,沙河村!有時,機靈的月光貼著一株樹在枯枝上閃閃發亮,像一粒螢火一樣清晰可辨;或者在草垛上變成一片微白的寒露。草垛上放著一柄農具,讓早起出門的人拿在手裏,竟無端地被咬了一下,這個人會觸電般地把農具扔到地上。當它再撿起來,農具的木柄已經變成濕漉漉的:月光溜走了,神氣不見了。
而有的月光卻像是土生土長的傻瓜,徑直從夜空叭地一聲落下,鼻涕一樣甩在了凍土上,那真是一塊傻乎乎的月光啊,就這樣被沙河村的莊稼人把上蒼賜予的高貴踩來踩去。
就這樣,我行走在一派白茫茫、浩蕩蕩的廉價月光下,古老的磨坊離我越來越近,我眼睛裏屈辱的淚水正在滾燙中發芽。
(原載中國文聯出版社“黃河口”叢刊2003年第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