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河村:“我的出生地和文化起源。我少年時代的所在單位,它全身上下寫滿了驚人的邏輯和虛偽的革命。”
走哇,到地窨子裏玩去,在家幹呆著多膩哩!--地窨子位於村南的一座破敗院落裏,類似於現在幽暗的地下室,牆角的蜘蛛網捉不住呼之欲出的蝙蝠。寒氣襲人的夜晚,地窨子的天窗裏飄出陣陣鄉間哩語、民間歌謠和旱煙味道。記得,我爺爺第一次領著我光顧地窨子時,一腳踩空了泥做的階梯,他像我的棉帽子一樣滾入,弄得滿身都是塵土,他的失足行為惹得整個地窨子爆發了一陣轟堂大笑。我爺爺本人也拍拍腚上的塵土,笑得眼睛流出了淚水。我卻覺得很難為情。那天,一個綽號叫幹巴三的不著調的家夥,用一根柳棍挑開了我的棉褲帶,讓我精瘦的屁股倏然暴露在賊亮的矸石燈下。我滿臉羞紅,慌忙捂住自己活蹦亂跳的小雞,罵道:操你娘。卻招來爺爺一句厲聲的喝斥。
爺爺說:“聽話!不許還嘴,還嘴就砸爛你的狗頭。”
大雪圍困沙河村乏味的冬季,地窨子裏夜夜聚集了全村步履踉蹌的老人,腳下一堆木炭火,在繞梁的氤氳中編織荊條筐,以及草籃、糞箕子(方言:背在肩上的籃子)、簸箕、糧囤、凳子等。在荒涼的魯西平原,由於河流的改道衝刷,到處是淤泥與灘塗,呼嘯的風讓它們化作大麵積的鹽堿荒地,隻長茅草和紅柳,不長青青的莊稼。因此紅柳編織成為一個村莊的副業,這項副業讓人們的碗裏漂浮著一片青菜葉和一朵豬油花。在冬日偶爾的晴天裏,陽光映亮麥田的雪光,老人們手提編織好的物品,或者趕著吱呀作響的牛車,緩緩行走在通往集市的羊腸小路。當牛車陷入深深的淤泥無力自拔,道路兩邊成群的麻雀便鳴叫著飛來,很像魯迅筆下一群無恥的看客。
簸箕:“五毛錢一隻。”
草籃:“兩毛錢一隻。”
糞筐:“一毛錢一隻。”
糧囤:“一元錢一個。”
沙河村以南三華裏餘,七星鎮古老的集市人聲鼎沸,香噴噴的油炸“七星瓜打”(地方特產的一種火燒)的氣味勾得我饑腸碌碌,肚子像開水壺一樣地嚶嚶而歌。我緊緊地拉著爺爺粗糙的左手,--頭天夜裏,他的右手在切地瓜片時被戧起一塊肉皮,這使他被白色的粗布包著的右手看上去像一位英勇的拳擊手,也使他矮小駝背的身軀顯得愈發矮小。我緊緊地拉著爺爺的手,像莫言偉大的小說“紅高粱”中的豆倌緊緊扯住土匪司令餘占鼇的衣角,如抓住了一條霧靄中的船舷。與之不同的是,豆倌跟隨一支自衛的隊伍抗擊日寇,我是為了吃上一個“七星瓜打”。爺爺的腋下緊緊地夾著一隻嶄新的簸箕,在不經意的觸碰中,我還能感受到爺爺的口袋裏一隻空酒瓶子的硬度和微涼,我知道這隻酒瓶子將與我在日光籠罩的中午展開五毛錢分配的激烈競爭。
簸箕,簸箕嘍,五毛錢一個!
在擁擠不堪的人流中,爺爺的公啞嗓子被噪音吞沒,像一滴水溶進茫茫大海之中。毫無秩序的小店鋪、彈棉坊、蔬菜市、蛋禽市、餛飩攤等等,在我們眼前一一掠過,太陽走到正南的天空,爺爺的簸箕由五毛錢降到一角錢,仍然無人問津。直到今天,當我回想這件往事的時候,還懷疑質地優良的簸箕簍子,它沒有售出的原因不為別的,是因為爺爺的嗓子過於難聽,後悔當初自己是個羞怯的男孩,為什麼就不能對著人群喊一嗓子呢,讓世界聽聽咱的叫賣聲有多麼與眾不同:簸箕。七星瓜打。簸箕。七星瓜打。
“哦,簸箕!哦,七星瓜打!”
那一天,我爺爺還遭遇了一件比賣不出簸箕更為尷尬的事情:在沙河村的風俗裏,孩子們把趕集看作一件極其重要的節日,他們會穿上平時舍不得穿的新衣服,女孩子會往頭上插一朵紙花穿行在集市上,大人們遇到了他們,無論誰都會把手伸向衣袋的方向,問:要錢麼?孩子們都會搖頭而答:不要。因此,當爺爺遇到小麗時也如法炮製:閨女,趕集來了?你爹爹呢?要錢不?哪曾想親愛的小麗是多麼的不知趣啊,她竟然撓了撓自己的頭發,說:先借我兩毛吧,我買頭繩的錢不夠,回家俺就還你。於是,可想而知,難堪的事件發生了。小麗的借錢行為大大出乎我爺爺預料,隻見他佯裝掏口袋,手得得瑟瑟地摸遍了全身,一些小物件一一呈現:煙嘴、空酒瓶、鉛筆頭……額頭的汗珠叭叭墜落。最後,爺爺勇敢地抽出了健康完好的左手,又用那隻受了傷的右手拍拍小麗的肩膀溫柔地說:閨女你等等好麼,讓爺爺把這簸箕賣了吧。小麗撇了撇嘴,說長太爺,不用了,俺朝別人借去。我不失時機地朝她夾了一下眼睛,看著她美麗的臉蛋消失在撲麵而來的寒風中。後來,這件事被廣泛傳播,它成了相對富庶的外鄉人談論沙河村人“不實在”的一個笑柄,以至於惡劣的影響至今無法消毒。--在城市的人才交流中心,隻要一聽說這個娃娃是魯西來的,都會對蓋了學校大紅印章的資料一再質疑。
奇怪的是,在失魂落魄的挫折麵前,爺爺仍然能夠找到心理的某種平衡:當看到幹巴三像條瘦狗一樣地夾裹在人流中,爺爺撲哧一下笑出了聲,說:今天生意都不好哩,瞧,你幹巴叔也沒有賣出一件東西!嗬嗬。我朝幹巴三瞄了一眼,看到他在人群中吃力地推著一輛木製獨輪車,滿載著整整一車荊條筐,他的羅圈腿下有一條黑狗穿來穿去,長長的狗舌頭上的口水比我分泌的口水還多,並且夾雜著一泡澀尿,稀稀拉拉地淋了幹巴三一褲腿。狗尿的腥臊氣味讓人們很自覺地為幹巴三的獨輪車閃開一條小道。
“我們走吧,回家。嘿嘿。我們回家吃好吃的去。”
聽了這話,饑餓的淚水在我眼睛裏久久回旋,我覺得爺爺是個十足的騙子。騙子。我說,爺爺你是個騙子!你已經不止一次地欺騙了我。你的手掌很粗糙,你身上的氣味很難聞。
無奈之下,我又與爺爺行走在了回家的路上。當然,結構與來時區別很大,我掙脫了他的牽手跑在前麵,把他遠遠甩在身後,我一蹦一跳地走路,爺爺拖拖遝遝地走路。暮色濃鬱,眾鳥歸巢,路上的行人都流露出了比牛車更深的一種倦意。集市散了,興奮點沒了,小小的希望實現了或破滅了。然而,我的運氣畢竟不壞,在一個三岔道口,我爺爺與從另一個路上斜插而來的幹巴三相遇,幹巴三說他竟在集市即將結束的較短時間裏把一車子貨全部賣光,聽得我爺爺眉頭擰起了一個疙瘩,把手中的簸箕悄悄藏在了屁股後頭。精明過人的幹巴三炫耀完畢,從一個麻布包裏掏出一疊七星瓜打,說這個給鬆子吃去,他肯定很餓了。
我在三岔道口手捧一疊七星瓜打,望著幹巴三漸漸遠去的背影,覺得他的影子在瞬間變得異常高大,他的狗也變得異常高大,他的木頭車輪滾動出了一曲人性真實複雜而又動人的混合交響。在此後漫長的歲月裏,讓我對人類這種自作聰明的動物有了不同於一般世俗意義的理解。
當晚,明月消隱,七星高照,冷風吹動落木發出了陣陣蕭蕭之聲。我吃完了十三個香噴噴的七星瓜打後憑窗遐想,滿嘴的香氣順風吹走,我當時最大的願望就是擁有永遠花不完的金錢,然後買一大車七星瓜打,我要在經過村頭那片沼澤地時把它們一一墊在腳下,背著村子最漂亮的女孩、我暗戀已久的小麗涉過天下所有的泥濘和比沙河之水更刺骨的河流。
第二年冬天,相同的時間和季節。民間秘密的藏匿處,沙河村的歡樂據點:地窨子!像一幕人間悲劇的結尾,消失在一場塌方事故中。一冊薄薄的油印“沙河村誌”記載了這件大事:公元1976年古曆正月28日,社員張貴堂在加固自家房屋過程中違規施工,挖地基時動搖了村農副業點地窨子的承重木梁,造成塌方。全村32名老人和3名兒童被活活悶死。在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正確領導下,沙河村大隊黨支部及時果斷地處理了事故的善後事宜……
--在那次沙河村亙古罕見的事故中,鄉村的精明人幹巴三未能像我爺爺一樣幸免於難。當然,是經年積習的懶惰性情解救了我爺爺這個一再幸運的家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