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遙遠(1 / 3)

吳村一帶的傻瓜和地瓜同樣著名,他們像田野上空的飛蟲一樣多不勝數,圍繞著吳村一帶的荒野草坡嚶嚶而歌,製造著五彩繽紛的民間傳說。當冬天來臨,總會有某一個傻瓜不甘寂寞地率先鑽出柴門,拖著長長的鼻涕到街上弄景兒。這個不幸的傻瓜在街頭一出現,會立即惹起一片幸福的騷動之聲,那是吳村幾個偎在牆根下曬太陽的老頭從蠕動的嘴巴裏發出的聲音。

寫到這裏,我想有必要說明一點,這是一個遙遠的故事,所以我給這篇小說取名叫做“遙遠”。另一點需要說明的是,故事中那些幹瘦或白胖的老頭們可不是什麼傻瓜,他們是村子裏幾個為數不多的高智商分子,他們鬼著呢。我想,假如他們活到現在,是完全有條件到險相環生的生意場上大顯身手的。不但如此,他們還經常為自己不是傻瓜而表示洋洋得意,其中有一個麵相如猴的尖嘴老頭用炫耀的口吻曆數著自己的家族裏從來沒有產生過傻瓜之類。這成了他們每天聚會的重要話題,他們已經為此爭論了一個又一個寒冷的冬天。當然,他們在慶幸自己不是傻瓜的同時還常常假惺惺地同情傻瓜甚至揚言自己如何羨慕傻瓜,在那一刻,猴臉老頭的眼神裏總會流露出一絲哀傷絕望的光芒,說瞧瞧人家老七吧,整天價笑,人雖傻可知道摟著女人睡、睡覺,你說他能不笑?說起來這還不都是虧了咱哪。另一個接上話茬說二爺,可不虧了你,虧了你個活菩薩。第三個老頭說,那年老七他娘出殯時老七倒是掉了淚,可那淚也是笑著流出來的!眾人就開心地笑,這是真正的開心,笑得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笑累了,老頭們仍覺得很無聊,無聊了就打嘴仗,罵對方是傻瓜,對方也不生氣,笑著說你個老蔫黃瓜,你罵吧,你再罵也莫(沒)有用,反正老子不是傻瓜。蔫黃瓜老頭聽了這話果然就有些蔫了,對方的話戳到了他的疼處,因為全村的人包括傻瓜在內都知道他這輩子該硬的地方不硬,不該硬的地方挺硬(比如嘴巴)。於是事態陷入了僵局,響起一片尷尬的咳嗽,驚飛了樹上的麻雀。如果這時候大街上不小心冒出一個真正的傻瓜來,氣氛會立刻有所緩和,他們會從這位真正傻瓜的身上尋找一些更有意思的東西。

現在,我們看到那個名叫老七的傻瓜神氣十足地出現在大街上,就像是一隻獵物極時地出現在獵人的槍口上那樣出現在老頭們期盼的目光中。這時,蔫黃瓜老頭大叫了一聲:“來--嘍。”

眾人尋聲望去,立刻嘿嘿地笑起來,接著用右手打自己的左手,劈哩叭啦地弄出一陣響聲,令人聯想起是動物園裏的某一隻猩猩或猴子在鼓掌,總之是底氣不足。傻瓜老七聽到掌聲,先是莫名其妙了一會兒,用棉襖袖子擤了擤鼻涕,把棉襖袖子上的鼻涕抹到了屁股的部位,摸了摸自己疤痕累累的光頭,然後口齒清楚地征求眾老頭的意見道:“爬樹還是上房?再來點掌聲鼓勵,要不……要不咱可走了!”老七說著,做出了一個抬腿欲走的姿勢,眼珠子瞪得老大。

眾老頭麵麵相覷,擠眉弄眼,有的忍不住吃吃笑著。也有的光張著個黑洞洞的嘴,你明明知道他也在笑,可笑不出聲音。今天,他們在欣賞老七表演傻相的同時都覺出了意外,沒想到這個雞巴老七,幾日不見牛氣起來了,過去可不是這樣,嗯,過去老七很聽話的。無論爬樹還是上房都很賣力氣,都是噌噌噌幾下子。不就是到沙河鎮趕了趟集嘛,竟然學會了討價還價。娘的,現在老七有錢了,錢不是好東西,錢讓傻瓜變精了。現在老七有女人了,女人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咱這輩子讓她們害苦嘍。有個老頭在心裏這樣嘀咕。

“老七!”

老七的眼珠子越瞪越大,樣子學關公爺,手裏好像掄著青龍偃月刀。猴臉老頭實在看不下去了,他大喝了一聲,跺一下腳,很憤怒的樣子。老七愣了愣,咧嘴笑了,繃緊的身體鬆垮下來,不好意思地叫了聲:“猴爺。”

然後,老七很規矩地站好,等待著命令。

“老七,你以為你有了錢,有了女人,就不是老七啦?老七,你良心叫狗吃啦?老七,要不是爺你能有今天?老七……”“我的錢不中花,人家光……”老七嘟嚷著,麵部的肌肉痛苦地抽動了兩下。

老頭們轟地一下全笑了。

“那是你沒找著地方,到陰間的集上就能花的了。”有人小聲說。

“嘿嘿,人家光揍我。你們--”老七說。

“住嘴!老七……”

老七在風中哆嗦著身子,任由猴爺責罵。往常,猴爺也罵老七,罵幾句就不罵了。今天不行,今天猴爺罵起老七來沒完了,唾星四濺,胡須亂抖。眾老頭都覺得猴爺過分,爭相說情,猴爺才住了嘴。猴爺說:“老七,看在你這麼多爺爺的麵子上,且饒你這一回。還不謝謝爺爺們哪,嗯?”

老七就雙手抱拳,朝偎在牆根下曬太陽的一溜老頭隨意一抖擻:

“哎,各位爺們兒,謝謝謝謝。”

猴爺怒斥:“叫爺爺!”

老七收縮了一下脖子,愣怔。就又抱起拳:“爺爺爺爺,謝謝謝謝。”

眾老頭說:“免了吧。免了。哈……”

猴爺看眾老頭一眼,表示了自己的得意,口氣緩和下來,聲音比剛才小了些:“老七,今天爺一不讓你爬樹二不讓你上房……”

“爺,你讓俺做啥俺就做啥。”

“老七,爺聽說你能叫村裏的傻子都出來,爺不信你有恁大本事,爺今兒個想試試你的本事。”

猴爺說著,朝眾人示意了一下,於是老頭們又開始用右手打左手,劈哩叭啦地弄出一陣聲響來,仍是像猩猩或猴子鼓掌,底氣不足。老七卻來勁兒了,臉漲得通紅,奇怪地把脖子伸出老長,禿頭歪歪著,嘴裏發出一陣刺耳的鳴叫:“兒啊兒啊兒啊--噗!”他在學驢叫。惟妙惟肖。

不一會兒,一溜傻瓜的隊伍便在吳村的街頭出現了,他們有的咧著嘴,有的閉著一隻眼,也有的幹脆兩隻眼全閉,是伸著兩手摸索著走出家門的;還有個年幼的小傻瓜是學著兔子的樣子蹦蹦跳跳地來到了街上。眾老頭們這下高興壞了,一邊笑一邊不停地咳嗽,都彎著腰。有一個老頭把煙袋鍋不小心戳到了另一個老頭的臉上,把他臉上一道很深的皺紋弄得吱呀怪叫了一下。

猴爺不笑,猴爺命傻瓜們列隊站好,麵孔嚴肅地操一口公鴨嗓子朝他們訓了一通話,用親切的口吻稱眾傻瓜為:弟兄們。猴爺講話的大致內容是既然老天爺讓弟兄們個個成了傻瓜,這沒啥好說的,做傻瓜並不丟人。傻瓜盡管不能去打八國聯軍為朝庭效力,可幹農活還是一把好手嘛,可以挖菜窖收地瓜,也可以到沙河鎮上去拉板車,照樣能掙來白花花的現大洋,嗯……

猴爺訓完了話,就問傻瓜們:“弟兄們,大冷的天,你們怎麼一聽見小驢叫就都噅噅地跑出來了呢,你們都出來幹麼哩,街上又沒有饃饃吃。”

傻瓜們你看我我瞅你的,都不說話。

猴爺道:“你們為什麼不說話,啊?我命令你們說話。”

於是,傻瓜們齊答:“一、二、三--曬、太、陽!”

猴爺笑了,高興地搓著兩手,說:“好好,它娘的活得還怪恣運哩。好,曬太陽好。曬太陽到牆那邊的蔭涼裏去曬,這邊沒有太陽。嗯,弟兄們,快去曬太陽吧。”

傻瓜們聽了,呼啦一下散開,紛紛跑到牆的另一麵去,爭著去曬什麼狗屁太陽了。

隻有老七沒動,他神情專注地仰著臉往天上看。

在整個吳村,人們都知道老七最怕猴爺。據說猴爺年輕時在一個不太正規的軍隊裏混事兒,還是個不大不小的頭目,大概屬於軍師一類罷,是專門出點子的重要人物,是戰勝強敵的可靠保障。

冬天初至的一個夜晚,猴爺去野地裏拾糞歸來,路過場院地時被一堆黑裏透白的東西絆了一跤,腳下響起一聲嘹亮的尖叫。就這麼著,猴爺驚喜地撿到了一個模樣俊俏的女人,已經奄奄一息了,帶回村以後才知是個半瘋半傻的啞巴。猴爺心血來潮,把十幾個老頭召集到一塊兒,商量著怎麼處置這個女人。猴爺不無幽默地說:“若是當年,俺就讓她做上一回壓寨夫人!”猴爺說著,指一指下身,“可現在,心有餘力而不足嘍。”接著便是一聲長歎。猴爺說看著這女人模樣還算俊俏,奶子也還挺括,放走了豈不可惜?蔫黃瓜老頭搭腔了,他認為自己那個地方一輩子不行,難道說別人就都狗攆鴨子呱呱叫嗎?不大可能吧。就出了個下流的騷點子,想找個人試驗一下看看,說不定一下試出個做伴的來。聽了蔫黃瓜的妙計,眾老頭都笑,覺得自己都老不正經似的。都臊得耳根熱了一會兒。然後就前呼後擁地出了猴爺的家門,把啞巴女人領到了老七的小泥屋裏,並且連示範帶哄騙地脫光了啞巴女人的衣服,讓老七壓了上去。起初老七以為是害他,死也不肯就範。後來被迫勉強就範,做著做著就很樂意做了。

完事後猴爺問老七:“老七,難受還是舒服?給爺實話實說。”“舒服舒服。”老七眨眨眼,想了一會兒,然後十分肯定地回答,嘴快得像連珠炮。

“老七,是誰讓你這麼舒服的?”

“是她是她。”老七撓撓光頭,指一指女人。猴爺皺了皺眉頭。

“給你做媳婦行不?”

“行行行。”老七嘿嘿笑了兩聲,“還能不行麼。”

“那你說說,這個女人從今兒起是你一個人的媳婦了?”

“我一個人的媳婦。嗯!”老七提高了嗓門,把眾老頭嚇了一跳。

“混賬!”

“那,那是……大夥的媳婦,嗯……”

“哎,這就對了。”猴爺說。

猴爺說著,高興地拍拍老七的光頭,誇讚道:“乖,聽話。”

又說:“狗日的還不肯幹哩。嘿嘿。”眾老頭皆笑。

猴爺看一眼油燈下蜷縮在草窩裏的女人,把一碗菜湯遞給了她,說喝,喝,喝給爺看。女人接過碗,呼呼地喝起來,還感激地朝他抿嘴笑笑,雪白的身子晃眼。

“老七你聽著,今後俺哥幾個想啥時來就啥時來。老七你記住,不是女人讓你舒服的是爺爺我讓你舒服的。老七你個狗日的,這女人是爺領來的,你若是惹爺不高興爺就立馬把她帶走,扔沙河裏喂王八去,懂了不?”

老七笑嗬嗬地點頭,說別別別。

老頭們這才滿意地回去了,他們唱了一路京戲,“空城計”、“鍘美案”什麼的。除了蔫黃瓜老頭表現更蔫失落感很強一路無話外,其他人都覺得這一晚過得挺快活,挺有意義,也挺有個盼頭了。

老七住在村子東頭的一幢小泥屋裏,屋裏隻有一口甕和一口鍋,這是爹活著時留下的東西。老七爹不是傻瓜,他做了一輩子木匠,最後做成了羅鍋兒。奇怪的是老羅鍋過分重男輕女了些,他把老七娘辛辛苦苦生下的六個女嬰統統溺死在那口甕裏,直到我們的傻瓜老七問世之後,那口甕才算“退居二線”了。老羅鍋生前的著名言論是:寧要傻兒一個,不要女娃一甕。還把傻瓜老七裝在一個木匣子裏,見了人就打開蓋兒讓人家瞧瞧,以示炫耀。老七躺在小巧的木匣子裏,像一隻精瘦的麻雀,滿臉都是汙穢,別人看了都捂緊鼻子大皺眉頭;老羅鍋就拿幾片木花把老七的小髒臉和胸前的一溜小排骨蓋了,隻露出老七的小雞兒讓人觀賞。嬰兒老七的小雞看起來像隻蠶蛹,起初村裏人對此還頗有些微詞和不屑,猜測會做木匠活兒的老羅鍋從中做了手腳,老七的小雞屬假冒偽劣;但有人發現它在尿尿時會變大或縮小,於是人們就不再懷疑老七小雞的真實性,便紛紛向老羅鍋表示祝賀了。老羅鍋很是得意。讀到這裏,你該知道吳村為什麼盛產傻瓜的原因了罷?當然,吳村的水質不好,醫療條件曆來很差,兒童患大腦炎之類疾病的挺多,這也是傻瓜多產的主要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