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遙遠(3 / 3)

看到猴爺這般臉色,大家心裏都很興奮,三下五除二,動作迅速地自覺排好了隊,等待猴爺出麵訓話。自來吳村後,猴爺對這幫老部下的訓話活動已不再經常開展,眼看著入土的人了,老訓話還成;訓話也很累,每次都要提前一天打腹稿,還要一次比一次有新的內容。可不能像野牛老大那樣,肚子裏明明沒什麼孝(學)問,卻硬撐著要給弟兄們訓話,結果急得直放夾生屁不是?讓弟兄們恥笑了。近年來,猴爺很少訓話的原因多半由於吳村的傻瓜們將他們的位置給取代了,因為給傻瓜訓話基本上不用動腦筋,算是一種有趣的休息娛樂項目,何樂而不為呢。這樣,眾弟兄無可奈何地成了觀眾,難得再聽到猴爺直接把矛頭對準他們的高水平訓話了。久而久之,大家竟對猴爺的訓話產生了懷念的情緒,私下議論說猴爺訓話很風趣的,愛即興創作許多新名詞什麼的,那些新名詞總是在第二天就流行起來。還有人說盡管挨一回訓當時心裏挺難受,可事後竟有一種身心被注入了新鮮血液的返老還童感,弄得全身的骨節嘎叭嘎叭的,那滋味真是好受啊,嗯,直想再提上把菜刀回野牛嶺大幹一場,把些看著不順眼的家夥們打回該去的地方去!當然,人堆裏也有不喜歡聽猴爺訓話的,說猴爺訓話水平高不假,可動作欠雅,訓著訓著就用手指頭堵住一個鼻孔讓另一個鼻孔單獨往外突突地噴氣,常常把鼻涕噴到了他的臉上。他身邊的人聽後當即說那你往後站站不就結了,咱倆換換位置,老子臉上正空著地方呢。說著,哧溜一下將身子排在了那人的前麵。就這樣,經過了一番喧嘩和騷動,大家終於聽到猴爺發出一聲嚴肅的幹咳,知道一場激動人心的訓話即將開始,就安靜下來。

由於昨晚下了一場大雪,四周積雪茫茫。為防止滑倒,今天猴爺特意拄了一根龍頭拐杖,遠遠看去,他就像是一隻神情哀傷的猴子,眼睛好長時間才眨吧一下。麵對眼前這些蝦兵蟹將,猴爺十分明了他們的心思,不就想聽一回爺的訓話嗎,聽了爺的訓話個個在爺麵前點頭哈腰的,可一扭頭就又罵上爺了,甚至會拿爺不小心說錯的一個字眼兒揪住不放,大作文章,個別家夥還把爺說的錯話記了滿滿一本子,動不動就趁爺不在時當眾高聲朗讀,拆爺的台罷了,損爺的形象罷了。今個兒爺偏不讓你們得逞,今兒個爺不訓什麼鳥話,爺想和諸位交流一下經驗體會了。想到這裏,猴爺就說:嗯,大家隨便談談吧,這些日子都過得快活不,啊?那啞巴女人把諸位伺候得咋樣?猴爺單刀直入,把眾老頭的臉皮撕得血淋淋的!都張嘴結舌了一陣子,耳根又熱了。也有的小聲議論說好容易才等來一次二爺訓話,他卻又不訓了,怪葬情緒的。可到了這個節骨眼上,老頭們心下不得不佩服猴爺的洞察力,什麼都逃不過猴爺的火眼金睛啊,厲害,就是厲害。於是,爭相訴說起自己在小泥屋裏經曆的美妙豔事兒來,二爺隻是聽,也不插言。最後,那樂嗬嗬的老頭說二爺,其中有詐,其中有詐,請二爺明察。猴爺問何詐之有?他就說原來啞巴女人把他視若貴賓,他本人呢,也很有個長輩的樣子的,啞巴女人初來乍到,咱去小泥屋無非是看看人家還有什麼困難沒有,咱還代表二爺進行慰問來著。慰問完了咱就準備走人了,哪知啞巴女人竟拉住咱的胳膊不讓走了,並主動鋪炕,眼裏還淚水汪汪的,咱就隻好和她同床共枕了一回。事後咱後悔死了,就對女人說,按年齡咱是你的爺,論輩分咱也是你的爺,今兒你算是讓爺犯了錯誤了!不過咱可把話撂這兒了--是第一回也是最後一回,行不?啞巴女人還不依不饒的呢,她比比劃劃地說今後隻允我一人上門兒,我說別,還有二爺哩,我往後不來了,讓二爺來吧!嗯,完了。說著,氣哼哼地瞄了蔫黃瓜一眼。蔫黃瓜以嘴硬聞名,此時哪甘示弱,急中生智地把棉襖袖子高高地舉了起來,說瞧瞧,瞧瞧。老頭們把頭伸過去,仔細辨認了半天也沒見棉襖袖子有甚奇特之處,蔫黃瓜就讓人用手去摸用鼻子去聞,說知道這上麵是什麼嗎?菜湯,全大清國最高級的菜湯,我估摸著皇上也就喝它了。誰做的?不告訴你,讓你先猜。啞巴女人?嘿--你還真猜對了!接著蔫黃瓜就講述自己光顧小泥屋的非凡經曆,諸如每次去了啞巴女人總是先拿一根撥火棍兒把傻瓜老七支走,讓他到沙河鎮趕集去,然後特意為他做上一鍋味道鮮美的菜湯喝。蔫黃瓜說他還常常幫啞巴女人在灶前燒水,為此啞巴女人很高興,就給他哼京戲聽,雖說聽不出詞兒來,可調子是對的,味兒也正……

講到這裏,猴爺問道:然後呢?

蔫黃瓜支支吾吾:然後就、就那個了。

這麼說,你也行了?

嗯,俄、俄也,行了。

蔫黃瓜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低著頭,舌尖舔舔幹裂的嘴唇,像個做了錯了事的小孩子似的用腳撥弄著一小片積雪。

大家描述完畢,猴爺終於忍不住了,從口裏發出了聲音,先是哧哧爾後嘎嘎,像一列啟動的火車樣大笑起來,眼裏流出了淚,拐杖掉在地上。見猴爺笑,大家也跟著笑,可還不等著把笑聲充分地舒展開,猴爺的臉就突地一下恢複到原來怪嚇人的狀態,從嘴裏噴出一股氣來:

“呸。”

猴爺呸了一聲後,從懷裏掏出一張紙團來,小心地展開,紙上露出一個模樣俊秀的女人畫像。猴爺說看看,過來看看。大家就圍上去,看了,覺得畫上的女人有些眼熟,可一時又想不起是誰。類似的告示在沙河鎮上處處可見,有尋人啟事,也有朝廷要捉拿的逃犯,當然還有專治黴毒淋病尖銳濕疣之類的花柳廣告,這沒啥稀罕的。眾弟兄不識字,嚷著讓猴爺給個說法,猴爺說此乃一張尋人告示,內容是鎮上某大戶人家的四姨太跑了,這女人看著像是啞巴女人。聞聽此言,大家的血頓時像是凝固了一般,皆張大嘴巴望著猴爺。猴爺說現在情況嚴重了,如果啞巴女人真是畫上的四姨太,那就是說,啞巴女人不啞,嗯,不啞不怕,就怕她不傻。猴爺說,現在需要大家配合道出實情來,自己究竟和啞巴女人,不--究竟和四姨太到了什麼程度,如果大家都遭到了拒絕,那麼便可以初步認定四姨太不是傻瓜。猴爺笑了笑,不瞞諸位,二爺我就讓四姨太拒絕了,我估摸著諸位也比二爺好不了哪兒去,當然,如大家豔福不淺,我這裏先行祝賀了。說著,恭了恭手。見二爺如此誠懇,大家都很受感動,便紛紛爭著道實情,一時怨聲四起,聲討起四姨太來。大家歎道:原來同是天涯淪落人哪,嗨,早說呀。消除了誤會,感人的場麵也出現了,握手言和,樂嗬老頭主動和蔫黃瓜擁了抱,不知為什麼,蔫黃瓜還哭了起來。猴爺拍了兩下巴掌,示意大家停止動作,說現在情況嚴重了,根據種種跡象表明,四姨太不但不是傻瓜,而且極其狡猾,你好好想想啊,她明明不是啞巴卻不說話,她明明不是傻瓜卻裝扮成傻瓜,還越過我等這麼多聰明人而獻身於雞巴傻瓜老七,依我的經驗看,這四姨太她、她野心大了。

什麼野心?婦道人家。人堆裏有人嘀咕。

混賬,猴爺罵道。什麼野心?說出來也沒什麼野心,無非是想把咱弟兄一幹人馬收拾利索罷了。如果大家覺得這還不叫有野心的話,嗯,那她就沒什麼野心!

哈,憑她的本事?眾人就笑,覺猴爺未免神經過敏。有人嚷嚷著說這還不容易解決啊,俺還藏著杆土槍哩,先崩了四姨太個狗操的去。說著,抽身要走。混賬!猴爺氣不過,上前哆嗦著手打了那人一個響亮的耳光。那人捂著臉,卻也不敢反抗。猴爺罵罵咧咧,說你給我老老實實站好了,別說話。當年在野牛嶺,可因你個狗日的吃過一回敗仗,現在忘記了?除了蠻幹,你還知道個毛!她是沒本事收拾我們,可她讓村裏的傻瓜收拾我們,你好好想想,是我們有魅力還是她個小妖精有魅力?時間一長,傻瓜們聽她的還是聽我們的?別的不說,光她的奶子輕輕晃悠一下子,就比咱的號召力強上一百倍一千倍甚至一萬倍還多!傻瓜們個個力氣大得像頭牛,你、你狗日的等死吧。聽猴爺這麼一罵,眾人恍然大悟,說乍一聽好像沒有道理,仔細一琢磨還真是這麼回事兒,二爺畢竟是二爺,厲害,就是厲害。咱咋就想不到這一層呢?刀都架脖子上了還有心思曬太陽。

統一了思想,眾人便像背打油詩似地表態:二爺,快下命令吧,你咋說來咱咋幹。二爺,發給咱杆土槍吧,你指哪來咱打哪。

猴爺就像當年指揮搶劫或戰鬥那樣用拐杖在雪地上畫了一幅作戰圖,把小泥屋的形象粗線條地移到了雪地上,然後比比劃劃,諸一分配任務:由孝問(冰糖葫蘆)負責監視小泥屋一帶的動向,有情況及時通報,並注意不要打草驚蛇;蔫黃瓜和樂嗬老頭連夜攜告示奔赴沙河鎮報信,派些青壯勞動力來活捉四姨太及其奸夫老七;其餘的人晚上睡覺一律不得脫衣,以隨時對付突如其來的敵情。布置完任務,猴爺擺擺手,說莫慌,有爺在,莫慌。嗯,今晚都到爺那兒,燉上一鍋大白菜,喝兩盅。給大夥壓壓驚,提提情緒。

當晚,猴爺把珍藏多年的陳釀自地窖取出,和眾弟兄一同分享,皆喝得醉意朦朧的,也有的兩杯酒下肚就裝著醉的樣子,就地打起鼾來。猴爺警惕性高,喝著酒還不時起身摸一摸枕頭下的火槍。後來喝著喝著也難抵困意,就打了個小盹,也忘了提醒人給孝問老頭換崗去。冰糖葫蘆背著一杆土槍在雪地上來回轉悠,先是聽到陣陣說笑聲自小泥屋裏傳出,後又聽到四姨太和傻瓜老七打情罵俏,然後就聽到幹那事兒的聲音響起來,惹得冰糖葫蘆尿尿更加頻繁,往往這一泡尿未了,另一泡就又來敲門,這樣不多會兒就造了許多冰糖葫蘆出來,還到屋後拉了一次大便。大便完畢就奇怪地聽著小泥屋沒動靜了。天越發寒冷,換崗的人卻遲遲不見蹤影,狗日的們可能又喝多了,冰糖葫蘆罵著,越想越氣,就舉起土槍朝天扣板機,無奈槍並沒有放響。起風了,天又下起了雪,冰糖葫蘆就咳嗽著走回去,一腳踢開猴爺的門,生氣。猴爺一骨碌爬起來,去抓火槍,問有什麼情況?冰糖葫蘆順嘴溜出一句,沒什麼情況,人跑了。噢,想溜?不成,快追。就叫起眾弟兄來,也朝天放槍,槍也沒有放響。一夥人嚷叫著來到村外,果然看到雪地上有兩行歪歪斜斜的腳印,就順著腳印追趕,奇怪那腳印怎麼圍著村子轉起圈來,一圈又一圈,隱隱約約,前邊好像有兩個人影。後來腳印伸向一個場院地裏,在一堆麥草垛旁邊停了下來,大家迅速將麥草垛包圍起來,還喊了半天話,卻沒有動靜。猴爺就走過去,借著雪光,認出是蔫黃瓜和樂嗬老頭蹲在麥草裏,兩人像白天那樣互相擁抱著,已經凍僵了。這時,一場大雪飄落下來,迅速地覆蓋了猴爺和他的隊伍。猴爺留在人間最後的話是斷斷續續說的:四姨太……跑了……弟兄們走得太遠……雞……巴……回不去了。

其實,四姨太沒跑,她正在小泥屋裏摟著心愛的傻瓜睡覺,她睡得很沉,對外麵的戰事一無所知。

那一晚,她還夢見自己肚子裏懷上了孩子。不是傻瓜。

(原載“鴨綠江”199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