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遙遠(2 / 3)

老羅鍋死後老七便和娘一道生活。老七娘是個瞎子,雖然不傻但情況並不比傻瓜強多少。後來得病死了。自娘死後,老七的日子更加難熬,有時接連幾天吃不上一點東西。幸虧老七是個傻瓜,一直對生活保持著樂觀向上的態度,敢於麵對天大的困難一笑置之。這樣,招惹出一幫行將就木的老頭們的興奮或嫉妒來便也在情理之中。在我看來,這種古老的情緒是人類的天性,它甚至可以與年齡乃至智商完全無關,就像是冬日月光下淒涼的水仙花離開土壤僅靠一滴水就可以生長和開放。

說來話長,那些行為怪異的老頭以猴爺為首領,他們年輕時即壞事做絕,奸淫婦女,殺人如麻,揮金如土,享盡人間榮華富貴,晚年卻個個形單影隻,像一隻隻氣若遊絲的烏鴉在昏暗的光線裏扇動著翅膀。若幹年前,他們聽說世上有個傻瓜村,便自隱藏多年的野牛嶺下山,喬裝打扮,分頭尋找,行程數千裏,終於在沙河鎮附近找到了朝思暮想的吳村,找到了自己安度殘年的理想之地。從此他們在吳村安營紮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為避免自己也像吳村人一樣成為傻瓜,聰明的猴爺讓眾老頭在一兩個月內不得飲用吳村的井水,而是用瓦罐接天上落下的雨水來喝。那些天他們個個小心翼翼,對腳下的螞蟻也繞道而行。為了換取哪怕是傻瓜們的信任,也是要付出一點代價來的。那些天以猴爺為首的老頭們馬不停蹄,走街串巷,對吳村的傻瓜諸一進行明查暗訪,為了查明某一個傻瓜的來曆,他們不惜出賣一些繁重的體力勞動,比如幫助傻瓜家庭掏茅坑和墊豬圈,協助公牛與母牛進行交配,等等。作為首領,猴爺在那一段時光裏表現出自己應有的以身作則,每次自傻瓜家裏出來,他總是要讓自己的手上殘留一點點人的糞便,表明和大家一樣同甘共苦來著,然後讓眾老頭一一聞聞味道後才把手上的榮耀洗掉。與此同時,猴爺還命令大家要自覺遵守吳村的村規民約,不論遇到該村成人還是兒童--隻要是會喘氣的(家畜除外),一律喚作大叔大姑,也就是說,要把自己的輩分暫時排到侄子以下。二爺還特意開會說以後要糾正互稱綽號的習慣,恢複小時候爹娘給取下的名字。也有人自幼就沒有名字的,二爺就扒拉了整整一夜沒了封皮的康熙字典,最後從裏麵挑出一個孝字又挑出一個問字,說叫孝問吧,沾點文氣兒,啊。那人就撓著頭皮笑,說二爺,咱這把年紀了還能孝(學)問?聽著還不如叫屎蛋順耳。混賬,猴爺罵道,這是環境需要,改也得改不改也得改。眾人都笑,也跟著改了名,也都沾了文氣,彬呀禮呀啥的,總之是遠離了動物和動物的糞便,聽起來比在野牛嶺時的名字強多了。什麼狗根、羊腚、禿驢、鹿肝、鳥心、雞爪等等,後來他們把這些名字都統統贈送給了吳村的傻瓜。

就這樣,直到他們很快找到了村裏人為何至傻的原因,他們才開始放心而又謹慎地食用吳村的糧食、蔬菜和泉水。如今,他們個個認為自己是世界上活得最最聰明的人,而吳村的眾多傻瓜讓他們的這一想法得到了進一步的確認。終於,他們現在可以在吳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吃什麼就可以吃到。

有一年幹旱,田野顆粒無收,傻瓜們紛紛以樹皮和樹葉充饑,路邊到處都是浮腫的死人。而猴爺卻早有先見之明,在鬧幹旱以前就悄悄挖了一個地窖,備下玉米、瓜幹、白菜和大豆,還醃了滿滿一缸蘿卜鹹菜,蘿卜裏夾帶著一些花生仁兒。冬天,一場前所未有的鵝毛大雪降臨吳村,又有一批傻瓜被活活凍死和餓死,在那一刻,他們弟兄數人卻圍著暖融融的火爐嚼著花生仁飲酒,猜拳行令。猴爺還借助酒興,講述了自己一生中娶過的十二個老婆,以及當年在遙遠的廢城嫖妓逛窯子的種種獨特感受。猴爺不停地唉聲歎氣,大有一種氣焰漸消,難逢對手的孤獨與悲哀。他從眼裏痛惜地滴下兩條淚蟲兒,說:“唉,沒想到猴爺我如今落到這步田地。這都是命哪。”

奇怪的事情終於在吳村發生,令猴爺和眾弟兄大傷腦筋。

他們萬萬沒有料到:模樣俊俏的啞巴女人居然死心塌地的做起老七的老婆來,以至於當老頭們再次潛入小泥屋時即遭到啞巴女人態度堅決的反抗。啞巴女人不停地打著手勢,用一種依哩哇啦的語言表明自己隻讓心愛的丈夫老七一個人靠近自己的身體,並且流著淚示意老頭們如果逼她的話她就一頭撞死在門框上。第一個遭受冷遇的老頭是蔫黃瓜,他是抱著一種不服氣的心理光顧小泥屋的,他不相信自己在某些方麵居然不如一個傻瓜。他在心裏嘟嚷著說俄(俺)這地方不如小牛中可不如傻瓜不成。那一天,他知道老七不在家。一大早,傻瓜老七到沙河鎮趕集去了,他懷裏揣著一疊圓形的紙錢,那是從墳地裏撿的,他聽老頭們說這樣的錢可以到沙河鎮去買火燒、肉包子,如果心情不錯,還可以坐下來喝碗餛飩什麼的。老七已經興致勃勃地去了好幾趟,他因此挨了揍。開鋪子的人見個傻瓜拿陰間的錢來買東西,覺得怪喪門,上來一腳把老七踢遠了。老七回來給老頭們一說,老頭們先是樂,告訴老七一次不行兩次,兩次不行就十次八次,這錢總能花出去。老七就每集必去,相信心誠則靈的道理。而蔫黃瓜是特意選了這種時刻到小泥屋驗明正身去的,他不想讓這個勝負兩說的時刻讓任何人知道,包括傻瓜老七在內。一路上,不知怎的,老有許多很刺激的畫麵在他眼前興致勃勃地晃呀晃的,這給他造成了一個錯覺,覺得自己下邊那個地方也開始興致勃勃地晃呀晃的了。蔫黃瓜晃呀晃的出現在小泥屋裏,一兩個月過去,他驚訝地看到小泥屋已經起了些許微妙的變化,首先是那口鍋裏有了蠕動的熱氣,揭開蓋一看,裏麵是半鍋野菜湯。蔫黃瓜抄起勺子舀了點嚐嚐,覺味道十分鮮美,就不顧一切,呼呼地喝了三大勺菜湯,喝得太急了些,菜湯灑了他一身。他感到啞巴女人在一旁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盯著他看,她正坐在一堆麥草裏給衣服縫補釘呢。他尤其沒想到的是,啞巴女人不但會做很出色的菜湯,而且還會把老七衣服上的窟窿都用針線縫上補釘,雖說看上去不很美觀,倒也十分結實的樣子。女人蹲在麥草裏,吃力地彎著腰,不小心從衣領裏露出半個雪白的乳房來,蔫黃瓜老頭看了,咳嗽著,雙腿瑟瑟發抖,條件反射似地用舌尖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僅此而已。接下來的事情你猜中了,蔫黃瓜隻好灰溜溜地回到眾老頭身邊去,裝著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事實也是如此嘛,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他把手揣到衣袖裏,跺著腳,縮著脖子,享受著冬天暖融融的陽光,與眾老頭有說有笑,話題自然依舊圍繞著傻瓜們展開討論,嘴巴甚至比過去更加強硬,以掩飾內心巨大的失落感。

過了一會兒,人群裏那個改名孝問的老頭突然呈現出一副呲牙咧嘴的形象,表情極其誇張,說哎喲喲,哎喲喲。眾老頭都知道他尿尿特別勤奮,就以為他又想尿尿,大家曾取笑過他的腎,說他的腎在年輕時出力太大,功能已減退到亂七八糟的程度,造成了尿尿時間間隔很短的現象。由於取綽號的風氣早又回來,大家又給他取了個新的綽號叫冰糖葫蘆,以資取笑之意。冰糖葫蘆向來有隨地小便的不良習慣,哪怕稍有一點尿憋感即解下褲帶側身或就地而尿。他還總結出了一整套尿尿不出聲響的先進經驗--往往不等人們發現時就已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問題解決掉了。所以當第二天大家再次聚會,總會意外地看到在他呆過的地方有一小片尿漬,已經結成一串動人的冰糖葫蘆的形狀。可這次人們卻看到冰糖葫蘆連比劃帶吆喝地從人堆裏跑出去,皺著眉頭去找茅坑去了。大家雖略感奇怪,但考慮到冰糖葫蘆有前去進行大便的可能性,找茅坑無可厚非,便沒把事情放在心上。當冰糖葫蘆再次出現時聚會已近尾聲,人們看到他表情尷尬地朝眾人笑了笑,解釋說這幾天腸胃不好,光拉肚子,嗯,光拉肚子。心事重重地往牆上一倚,不再說話。然後眾人就收攤子回家了,冰糖葫蘆走在最後頭。猴爺透過攢動的人頭,朝他輕輕地掃了一眼。

在此後的十幾天時間裏,眾人心領神會,如法炮製,皆以各種理由光顧了誘人的小泥屋。人們自小泥屋歸來,個個表情曖昧,多是一臉哭相,有的卻也像是沾了大便宜似的,張著嘴直樂嗬。人問他樂什麼,他就說心裏有高興的事兒能不樂嗎!還得意地跺一下腳,說,樂啊,高興啊。這就令人疑惑了,被拒絕的老頭先是覺得啞巴女人虧待自己,如是便太不像話,不公平麼。在野牛嶺時,無論大家搞來什麼好東西,都是“哥倆見了麵,至少分一半”的,這是規矩。緊接著罵那人下手太黑,連一個啞巴女人也不放過,自己沒能得逞,還不是因為心慈手軟。於是,隊伍裏一時出現了一個前所未有的不團結現象,猜忌的陰雲籠罩著吳村這個小小的聰明集團。有一天,蔫黃瓜老頭氣不打一處來,竟情不自禁地朝那張笑嗬嗬的臉上摑了一掌,憤憤地罵道,操你娘,再叫你樂啊,高興啊,你嚷嚷起來還莫完莫了啦!這一掌無疑像是扔了一顆炸彈,人群頓時大亂,眾老頭扭打在了一起。

猴爺是最後一個到小泥屋去的,猴爺到小泥屋後的具體細節已經像這個遙遠的傳說一樣無法考證,但當猴爺自小泥屋歸來,人們從他那鐵青色的臉上讀到了某種災難的意味,這使他們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野牛嶺那些恣意快活卻又提心吊膽的歲月。那時候,每當戰事來臨,他們總是隨時準備棄嶺而逃,把從山下搶來的女人和糧食恭手相讓給另一夥更為強大的匪幫。那時候,長相酷似野牛的土匪老大還活著,他們都叫他“司令”。野牛老大每天都要對他們進行訓話,而猴爺身為軍師,總是屁顛屁顛地立在野牛老大的旁側,添茶續水,出謀劃策。他們記得,野牛老大愛在訓話時放屁,常常訓話少屁聲多,並且把屁放得曲裏拐彎,他們就忍不住笑。每逢這時,猴爺總是拍一拍腰間的匣子槍,把弟兄們的笑聲毫不客氣地送回肚子裏老老實實呆著去。後來野牛老大在一次突圍中死了,他中了一粒自背後飛來的子彈。自那以後,猴爺就開始正式給他們訓起話來。猴爺職務高了但本色不變,他仍願意讓人們叫他二爺,說叫二爺聽著親切,並對某些家夥人一闊臉就變的做法大加譴責。弟兄們皆為之感動,便一直對他以二爺相稱,並延續至今。現在,雖說時過境遷,大家早已成了平民百姓,萬般風流都隨落花飄然而去,可多年的訓話傳統還是保留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