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天最炎熱的一個中午,年輕的詩人蘇芒突然與我們不辭而別。據蘇芒那位前額有一塊明亮刀疤的房東反映,蘇芒在出走之前曾到他的小雜貨店裏買過一刀草紙。當時房東還感到奇怪地問蘇芒買草紙有什麼用,因為清明早過了,而農曆七月十五日的傳統鬼節還為期尚遠。房東的意思是在這炎熱的天氣裏很少有人買草紙的,除非是誰家死了人了。話一出口,房東馬上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哦了一聲之後就到另外一個小倉房裏找出一卷有點發黴的草紙給了蘇芒。在蘇芒轉身離去的刹那間,房東發現他的肩上背著一個鼓鼓的旅行包,像是要出遠門的樣子,狡猾的房東立即起了狗一樣的警覺,問蘇芒做什麼去,蘇芒說我出一趟遠門,過幾天就會回來的。房東說那你先支了房租吧,你還欠著整整一個月的房租。蘇芒說我母親剛死,現在手頭緊,我有了錢會馬上給你寄來。房東轉了半天眼珠想了想,說這樣吧小夥子,我看你剛才買紙時的樣子就知道你是真的沒錢了,那就留下一樣東西作抵押吧。蘇芒說,好,你看這個行不行?
他給我留下的抵押物是一支破鋼筆。不瞞諸位,我它媽在勞改農場幹了一輩子,你說我要鋼筆有個屁用?我掂著它比掂著一把鋤頭還沉。那家夥說著,拿出蘇芒的鋼筆像扔一根鼻涕蟲那樣扔給了我們,我認倒黴了,你們把它拿走吧。不過話得說清楚了,那小子還欠我三十塊錢的房租,如果你們不替他還,那他就一輩子都欠我三十塊錢。
我當即掏出三十塊錢給了他,他嘿嘿地笑了兩聲,嗯,這還差不多。怎麼,大熱的天,你們不買瓶汽水喝喝?我與小北沒有再搭理他,就離開了那個小雜貨店。
蘇芒的離去使我的心情變得沉重而又複雜,自那以後,我的情緒壞透了,無論做什麼都提不起精神來。不知怎的,我的腦子裏老是晃動著蘇芒孤苦伶仃的影子:他一個人走在大路上,風吹著他長長的頭發,一隻旅行包是他全部的擁有。他一定對我有一些不好的看法,或者對我感到失望了,不然他不會連聲招呼也不打就匆匆離開了這座喧鬧的城市。在生活中,我早就不像過去那樣在乎別人對我怎麼看了,奇怪的是我卻很在乎蘇芒,這是在他走後才意識到的,總之我在心中隱隱地盼望著蘇芒會有消息傳來。
時間在飛速流逝,一晃幾個月又過去了,在冬天初至的一天,我終於意外地收到了一封蘇芒寄自遠方的來信,這真令人驚喜,我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透過蘇芒的來信,我不但知道了蘇芒的下落,而且還知道了一些其它的情況。我對安蘋說,蘇芒給我來信了,他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
什麼?你說什麼?安蘋聞聲從衛生間裏出來,頂著一頭濕漉漉的黑發。她用一種異樣的目光打量著我,像打量一位尚未進化的山頂洞人。
我說我要馬上離開金碗酒店,去找蘇芒。
這一次安蘋聽清楚了,沉默了好一會兒,說,你走了,我們的事情怎麼辦?我說算了,經過這一段時間的相處,我認為我們還是做一般的朋友更合適一些。
安蘋背過身去,房間裏很快響起了一陣輕輕的抽泣。記得當時,我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們的“新月沙龍”該停辦了,讓一切都平靜地結束吧。
我一遍又一遍地讀著蘇芒的來信,沉入美好的遐想中無力自拔。我從蘇芒長長的來信中得知,他去的地方是一個名叫雪米的北方小鎮。他說他現在生活得很好,在那兒看守著全鎮最大的蘋果園,並且和果園裏一位美麗的姑娘談上了戀愛,有可能不久就會與她結婚了。他說他很喜歡雪米小鎮,尤其喜歡那兒的冬天,那兒的雪下得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大,而且一下就是三天三夜,使整個小鎮像是一篇美麗的童話,潔白而又晶瑩。在那一刻,他總是拉著戀人的手在蘋果園裏來回奔走,讓雪落滿他們各自的全身,像兩個雪人。一直等到夜深人靜,他們就回到他們的木頭房子裏去守著暖暖的爐火聊天,一聊就是一個整夜。當然,更多的時候是兩個人什麼話也不說,而是喝著一種燒熱的野果汁回憶往事。
蘇芒在信的未尾朝我和小北發出了迷人的邀請:你們來玩吧,我們在蘋果園裏迎接你們。
蘇芒的描述深深地打動了我和小北。我們倆商量了半天,決定在冬天結束之前去蘇芒的蘋果園看看,看看他,也看看那位美麗嬌小一塵不染的姑娘。昨天夜裏,當我們這兒也下了一場大雪,我與小北再也忍不住了,一大早就來到火車站買了兩張車票,踏上了北去的旅程。上火車之前,我們像兩個孩子那樣用樹枝在雪地上寫下了七個大字:
走啊到蘋果園去。
這對於我和小北來說,就像當年我們要舉辦“新月沙龍”那樣,如今,蘇芒的蘋果園已開始像一輪嶄新的太陽在我們的夢境中閃耀。
說來話長,那個“新月沙龍”的最早發起人是我。一年前我想出這個點子的起因大概是出於生活太無聊了,或者還有點別的什麼原因。總之我說幹就幹,先是找到了小北,他是一個熱愛繪畫的男孩,當時我們倆已經交往一段時間了。小北一聽這個想法也很興奮,說大光哥,早它媽該這麼幹一下了,你真偉大嗬。我說得了,先別高興得太早,能不能有人感興趣還兩說著呢,你不看看現在誰還有這個閑情逸致?但不管怎樣,我們要試一試,這一點是肯定的。好在那時也是一個冬季,在我的印象裏,人在這個季節裏比較容易靜下來,靜下來想一想生計之外的東西,比如怎樣活得更有趣一些。為此,我們倆坐在房間裏策劃了整整一個下午,從活動宗旨到活動內容,甚至還製定了幾條紀律。第二天,我們到一家複印社打了上百份廣告,分頭行動,將它們張貼在城市裏最惹眼的地方,連火車站附近的公共廁所也不放過。然後,我們就像薑太公釣魚那樣,神情不安地坐在家裏,期待著會有一陣悅耳的敲門聲突然間雷霆般震蕩我們的耳膜,或者像一段輕柔的鋼琴曲那樣撥響我們的心底。但一直等到黃昏來臨,也沒有一個人光顧我那間簡陋的屋舍。世界上浪漫的人都死光了,這一殘酷的事實幾乎摧毀了我們的自信。晚上,我和小北守著火爐悶悶不樂,我們聽著風在屋外嗚嗚地吹響樹枝的聲音,以及自郊外傳來的某一隻野貓嬰兒般的哭叫聲,誰也不說一句話。那幾日剛剛下過一場大雪,太陽一出,雪像火焰一樣在陽光下噝噝燃燒,夜風一吹,雪就又像火焰一樣迅速熄滅,路上結了一層薄冰。但是,就在這樣的晚上,一個寒冷得連手指頭都不敢輕易往外伸的晚上,奇跡卻在我們身邊出現了--到了夜裏九點半鍾的時候,一直在火爐旁打盹的小北在身體哆嗦了一下後突然呼地一下坐了起來,他使勁揉著眼睛說大光哥,我剛才一腳踩空,從懸崖上掉、掉下去了。我笑了起來,剛想問他你做夢了?你做夢也不老實,好好的跑到懸崖上去做什麼呢?--這時,咚咚,兩聲輕微的敲門聲頓時把我們全身的毛孔都驚醒了。我們愣怔片刻,幾乎在同時迅速地從滕椅裏跳起來,拉開門,驚愕地發現一位姑娘夢幻般地站在了門外。直到今天,我也無法形容自己在那一瞬間的詩意感受,仿佛歲月又回到了一個久遠的年代,我一遍遍在心裏問著自己:這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嗎?但她就站在門外,與你近在咫尺,你沒理由懷疑。你在懷疑的氛圍裏呆得太久了,常常自以為是地懷疑一切,有時就難免要犯錯誤。我正這麼想著,那姑娘就發話了。我敢說,她的聲音在冬天的夜晚顯得格外清脆悅耳,就像是一朵開放在雪地裏的淩霄花一樣動人。
我是來報名的,她說。
姑娘自我介紹說她是一位正在讀大學中文係的學生,名字叫安蘋。今天下午她看到了我們在學校門口張貼的廣告,就像揭狀元榜一樣把它從牆上揭了下來。因晚上有課,隻好等下了課以後才來報名。安蘋說著,笑了起來,怎麼,你們二位感到意外嗎?我拘謹地搓著兩手,連聲說哦,沒有,沒有。請坐,請坐。
安蘋笑著,把身上的外套脫下來,我發現她的頭發和眼睛上沾了一層嚴霜。她把外套脫下之後,頓時讓整個屋子的空氣都改變了,一股濃鬱的香氣溢滿了房間。安蘋坐在藤椅上,把手伸向爐火烤了烤,又捂了一下凍紅的耳朵,問,大光,有什麼吃的嗎?我還沒有吃飯。經她一提醒,我想起原來我們也還沒有吃飯,就吩咐小北到外麵的食品店裏買回一些現成的東西:一隻燒雞、一個沙丁魚罐頭、兩瓶啤酒。安蘋把兩瓶啤酒都拿在手裏,非常老練地利用兩個酒瓶蓋的壓力作用啟開了一瓶酒,然後把啤酒倒進三個杯子裏,說,來,為我們的相識幹杯。說著,將滿滿一杯啤酒一飲而盡。那一晚,我們沒有想到一個美麗的姑娘居然有這樣大的酒量______在兩瓶啤酒很快喝光之後,小北隻好又出去一趟,又買回一隻燒雞,一個沙丁魚罐頭,而啤酒則是整整一捆,計十二瓶。
喝著喝著,我看到安蘋興奮得兩眼放出了光芒,她使勁兒拍了拍自己豐滿的胸脯,說,大光,今後沙龍活動的一切費用我一個人包了。說著,她的舌頭開始打彎了,我它媽、長這麼大,從、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放……放鬆過!我就像是到了自己的家裏。
大光,你做了一件大、大好事。
然後,安蘋幹脆用酒瓶喝了起來,把嘴上的口紅稀釋得一幹二淨。小北則一個勁地朝她豎大拇指,讚道:好酒量。嗯,大姐好酒量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