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到蘋果園去(3 / 3)

我懷著不安的心情去找安蘋,穿過油光可鑒富麗堂皇的走廊來到總經理辦公室虛掩的門前,透過縫隙,我看見禿頭老板與安蘋正坐在沙發上談笑風生,安蘋手持一根嫋嫋燃燒的香煙,咯咯笑著,說行,這件事就這麼定了,不許反悔。禿頭老板則拍一拍安蘋的頭,說一言出口,駟馬難追,哥什麼時候騙過你?你們盡管把沙什麼龍搬到酒店來辦,也算哥為祖國的文化事業盡了一點綿薄之力。難道他們是兄妹關係?聽了他們的對話,我的毛病又犯了,就又狠狠地譴責起自己來。我想,眼下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說不清楚的,它可能今天是這種關係,明天又成了那種關係。

就這樣,我們的“新月沙龍”一下子登上了大雅之堂,每月三十日晚上的一次聚會在金碗大酒店如期舉行。你可以想象一下,自那以後,原本平凡的每月三十日這一天被我們賦予了怎樣的光芒、激情和期待。誇張點說,在這一天,為了迎接金碗大酒店那頓五顏六色的晚餐,我們常常把早餐和午餐都悄悄省略掉。我們會早早地把自己收拾一新,像赴約會一樣地來到全市最著名的酒店,一邊吃一邊大談藝術,這不是一種奢侈是什麼呢,或者說,這不是一種幸福是什麼呢?當然,不愉快的事情也時有發生,比如大家會因為某個藝術觀點的不同而爭執,爭得麵紅耳赤,有時甚至會忍不住動起手來。好在大家彼此並不記仇,過後該怎樣還怎樣。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彼此之間熟悉程度的加深,類似的事件頻頻發生。這真令人頭痛。為此我常常憂傷地想,在這個物欲橫流的城市裏,我們原本是一些為數不多的同類,卻怎麼就這般斤斤計較如此合不來呢?蘇芒由於要照顧病重的母親,很少來參加活動,但每來一次都要和安蘋之間發生摩擦,說一些隻有他們二人才聽得懂的話,有時會突然大吵起來,致使沙龍活動不歡而散。漸漸地我了解到一點情況,那是在我和小北去醫院看過蘇芒的母親之後的事情了--他母親的病一天比一天厲害,已癱瘓在床,說話不成語句,神誌昏迷不清。蘇芒流著眼淚,送我們從醫院出來,我就問他和安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蘇芒告訴我說他父親原來也開辦著一家公司的,在一次跟安大年合作搞一個項目時被安大年坑了,致使他父親的公司一夜之間就倒了閉,他的父親一時想不開,就在一個晚上從樓上跳下去自殺了。媽的,就這麼回事兒,蘇芒忿忿不平地罵道,安大年個狗日的坑去了我父親的好幾十萬元錢,那是他們公司十幾口子人多年的血汗錢。如今我的母親住在醫院裏,我們連三十塊錢的房租都支付不起,嗚嗚……大光哥,我對你說一個感覺你別介意,行嗎?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著他,蘇芒你說吧,把你想說的都說出來。蘇芒說我每次參加沙龍活動看到安蘋這樣的人坐在那兒大談藝術就覺得極不舒服,她怎麼配!她大把大把地揮霍的錢是從哪兒來的?那、那是我父親的錢和他的一條命。

我無言以對,隻好安慰他,商場如戰場,有什麼辦法。蘇芒,你是太純潔了。

那天晚上,我與小北圍繞著蘇芒一家的遭遇談了整整一夜,我對小北說我一輩子都不會去坑害人。小北說那你就永遠做個窮人吧,當個中國梵高也很光榮。我說我也當不成梵高,無論怎樣模仿,咱們都當不成梵高。在這個人口密集的世界上,光榮的梵高隻有一個。

六月中旬的一天深夜,蘇芒的母親在搶救無效後含恨離開了這個世界。而就在蘇芒生命中最為悲痛的這個夜晚,我卻意外地交上了桃花運,與安蘋開始了突如其來的戀愛,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那天傍晚,我正在自己那間孤獨的小屋裏讀裏爾克的“給一位青年詩人的十封信”,安蘋提著一兜水果來了,她好像哭過,一雙眼睛紅紅的,一屁股坐在藤椅上,嚷著要酒喝。我說你除了喝酒之外,還有別的愛好嗎?你最好少喝點酒,這樣下去身體怎麼能受得了。安蘋說大光,謝謝你的關心,我今天有不順心的事兒,隻有喝了酒以後才能說給你聽。她扔給我一張百元鈔票,說大光,你要多買些酒來,我發誓我今晚是最後一次喝酒,從明天開始我就把酒戒掉。聽了這一席話,我禁不住動了惻隱之心,隻好到街上去買了整整兩大捆青島啤酒,用一輛出租車拉回家來。然後,我陪著安蘋喝起了酒,顯然,這是一次以喝醉為目的的痛飲,一上來就拉開了大幹一場的序幕。終於,在喝光了整整一捆啤酒之後安蘋哭了起來,邊哭邊說人活著真是沒勁啊,幹什麼都沒勁不是?我不勸她,由著安蘋淚水橫飛,還隨著她說道,是、沒勁,要這麼有勁幹什麼?接下來安蘋就開始罵人了,連她的父親安大年也不放過,成了首當其衝的目標。她說這些年她的父親賺了不少黑心錢,這她比誰都要清楚。她抬起一雙迷離的眼睛,問大光,麵對這樣的錢,你說最好的辦法是什麼?不等我作出反映,她就快刀斬亂麻般地做了了動作,花掉,隻有花掉,才能、才能解我心頭的疙瘩。我說你有什麼疙瘩,你是富家小姐,命運寵兒,有疙瘩的應該是我,我是窮光蛋一個。安蘋,你聽聽我的名字吧,嗯,大光,光腚的光。安蘋嘿嘿地笑起來,笑完了又接著哭,罵禿頭老板不是好東西,今天居然提出了跟她上床的要求,若不是突然有人敲門,差一點就把她給強奸了。我吃驚地問他不是你哥嗎,難道他是畜牲?她使勁擺了擺手,說狗屁,誰說他是我哥,他什麼時候成我哥的?我們是在酒桌上認識的,互相玩玩而已。不瞞你說,大光,那家夥沾了我不少便宜,他親過我也摸過我,可他休想占領我最後那塊陣地。今天他以讓我們離開酒店相要挾,我說去你媽的吧,酒店又不是你家的,誰有錢都可以住。我說明天晚上我就帶我男朋友一起來住,氣死你個狗娘養的。說到這兒,安蘋往我的臉上吻了一下,立即把我吻迷糊了。安蘋,你這是……你是不是喝醉了?安蘋,你知道我第一次見到你時的感覺嗎?你的聲音像雪地裏的淩霄花一樣動人。安蘋說沒醉,我沒醉,你才醉了。安蘋說傻瓜,我今天要把最後的陣地獻給你。我們明天就住進金碗酒店,你放心,那家夥是不敢把我們怎麼樣的,他有許多把柄在我手裏。

往下發生的事情不言而喻。當蘇芒在母親咽氣後前來求助於我的時候我正與安蘋相擁而眠,他成了一個不合時宜的目擊者。當時,他愣怔在那兒,先是驚訝地張大了嘴巴,然後夢囈般地咕噥了一句:原來……這樣。

我想,這大概是導致蘇芒不辭而別的一個直接或間接的原因吧。時間與上帝製造了多麼大的誤會。

最後該說說我和小北的那次尋找蘋果園的旅程了--按照蘇芒信封上提供的地址,火車在運行了八天八夜之後,先是在北方那家最大的車站停了下來,然後我們又坐了差不多整整兩天的長途汽車,後又步行了幾十裏平坦的雪路,周圍竟沒有見到一個行人。終於,伴隨著眼前一陣明亮耀眼的雪光,我們知道大概是到達夢中的雪米小鎮了。旅途的疲勞頓時被一陣強烈興奮所替代,小北甚至大聲地唱起了歌。時值黃昏,雪米鎮果然像蘇芒在信中描繪的一模一樣:坦蕩潔白的雪地之上,生長出片片矮小的木頭房子,遠遠看去像一朵朵盛開的白色蘑菇;炊煙的氣味在空氣中濃鬱地隨風彌漫,一群孩子嚷叫著在青色的光線裏玩著打雪仗的遊戲;一切都顯得溫柔而寧靜,多像是一幅列維坦筆下的油畫啊。我們急於見到蘇芒,就走過去向一個男孩打聽蘋果園的方位,那男孩聽後竟像打量怪物似地看著我們,然後茫然地搖了搖頭,最後嘻嘻笑著跑開了,跑出好遠又停下來朝我們看著。無奈,我們隻好去敲一幢木頭房子的門,開門的是一位白須飄飄的老人,他熱情地把我讓進了暖烘烘的屋裏。老大爺,我們要找鎮上最大的蘋果園。他好像有點兒耳聾,把一隻手搭在了耳朵上,你們說什麼?你們再說一遍。我們隻好又說了一遍,這回老人聽清了,臉上的皺紋先是很古怪地抽動了兩下,接著呈現出一副慈祥的笑容。孩子,這兒一年四季都這樣冷,哪裏會有什麼蘋果園?我都快九十歲了,這輩子才隻吃過三回蘋果,那真是很好吃的東西,我做夢都想再吃一回。說著,他伸出了三個指頭,可我這輩子就吃了三回蘋果。嗨嗨,孩子,這裏從來沒有過蘋果園,你們肯定是找錯地方了。

我們一下子懵了,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急得額頭上布滿了汗水。啊呀,老大爺,你行行好幫幫忙吧,我們沒找錯地方,怎麼會找錯了地方?我們趕了兩千多裏路呢,來找我們的一個好朋友。噢,他的名字叫蘇芒,他和他的戀人快要結婚了,他們就生活在蘋果園裏,瞧,白紙黑字,這是他給我們的來信。

(原載“鴨綠江”199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