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我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心中蒙上一層淡淡的陰影。我開始隱隱地擔心了,我擔心我們今晚迎接的不是一位藝術女神而是一位擅長豪飲的俠客。
蘇芒是在安蘋報名的第二天找到我那間偏僻的小屋的。像許多年輕的藝術家一樣,他留著一頭長長的頭發,穿一身破舊的牛仔裝。不過他的眼睛看上去極有特點:很黑,很亮,看人時充滿溫和與明澈。僅此一點,我就有點喜歡他。蘇芒簡單地作了自我介紹後,從懷裏掏出一疊厚厚的詩稿,我翻了翻,竟一下子被吸引了。那真是一些激動人心的詩篇,按理說這樣的作者早該被公眾認可了,如果趕上機遇,說不定他會像惠特曼或馬雅可夫斯基那樣流芳百世,或者像泰戈爾那樣弄一個諾貝爾獎回來,為中國乃至整個亞洲爭光。而眼下的事實是,我們的蘇芒至今仍然默默無聞,這太不公平了。我誇讚著蘇芒的詩,他也很興奮地點著頭,一會兒又搖搖頭。這麼好的詩,應該拿去發表啊,我們怎麼以前沒聽說過你呀?我問。我不是這個城市的。我剛從安寧縣來。蘇芒漲紅著臉,好半天才說出一句話。
我對安寧縣所知不多,隻聽說那是一個全省有名的窮縣,離省城約三百華裏左右。
蘇芒說他是到省城給母親看病來的,很偶然地從醫院大門口看到了成立“新月沙龍”的廣告,就滿懷好奇地找來了,還說他是衝著“新月”二字而來,它讓人聯想起泰戈爾的名著“新月集”--在深藍無邊的夜空中,鑲鉗著一彎鐮刀似的新月,春天就要來臨,大地布滿草香……啊,多麼幽遠美麗的意境啊!聽著蘇芒喃喃自語似的朗誦,我們被感染了,我們對蘇芒說“新月沙龍”就是為他這樣的人開辦的,我們要為一些高貴而純粹的心靈提供對話的場所。蘇芒很激動,說沒想到在一個陌生的城市,居然找到自己的知音了。蘇芒坐了一會兒,就準備離開了,他說他的母親還在醫院裏,他要回去給母親做飯。臨走時,小北把一個簽名簿遞給他,說蘇芒,你也簽個名吧,我們會與你聯係的。蘇芒接過簽名簿,寫了自己的名字和地址,他告訴我們說他目前與母親在郊區租了一間很便宜的房子居住,如果我們若想找到他的話可以打電話給他的房東,他的房東是一個在勞改農場幹了整整一生的男人,前額上有一塊明亮的刀疤。他退休後開了一個小雜貨店,還裝了一部公用電話。當然,我每接一次電話他就會多收我五角錢,從月底的房租中一並扣除。蘇芒說著,一邊用欣賞的目光自下而上地翻閱著簽名簿,短短兩天,那上麵又多了一些自命不凡的名字了:澤澤、龍龍、許劍、小島、黑丫、白米……翻著翻著,蘇芒的目光突然凝滯不動了,他脫口而出:安蘋?
透過蘇芒吃驚的表情,我想蘇芒大概和安蘋有過什麼瓜葛。若真那樣,我們的“新月沙龍”可就有好戲看了。
一個星期以後,我們的“新月沙龍”在著名的金碗大酒店向全市人民正式宣告成立。那一天,我驚訝地發現金碗大酒店的一樓大廳裏人頭攢動,新聞記者、電視攝像、鎂光燈和各種噪音交織在一起。大理石柱之間懸掛著千篇一律可想而知的大幅標語。這一切都是安蘋一手操辦的,為了搞好這項活動,她慷慨解囊,出資兩萬餘元。我問她你一個窮學生,錢從何來?她有些生氣地說我是學生不假,但你最好懂點禮貌把“窮”字去掉,明白了嗎?我隻好老實地點頭回答,明白了。安蘋用十分肯定的語氣說,大光,你等著瞧吧,下次搞活動我可以把王朔和賈平凹都給你請來。她分配給我的任務僅有一項:宣讀來賓名單。長長的來賓名單讓我足足宣讀了將近二十分鍾,大多是本市的作家、記者和編輯。還有一些口銜煙鬥油頭粉麵來曆不明的人。他們紛紛坐在沙發裏,說笑、調情、喝茶、吃水果,每人腋下都夾著一份價值不菲的紀念品。待一切程序進行完畢,我看到一位滿臉粉刺疙瘩的電視台記者扛著攝像機追得安蘋團團轉。安蘋今天打扮得恰到好處,既不過豔又不過媚,像中央電視台某個最受歡迎的節目主持人悄悄靠攏著,顯然是費了一番心思的。隻見她麵對攝像機侃侃而談,表情自如,偶爾還貓一樣吐一下舌頭做個可愛的小鬼臉。當記者問她作為一名大學生,怎麼想起要搞一個這樣高品位的沙龍活動的呢?是否有意識地在向當前一些媚俗文化挑戰?這個問題嘛……安蘋支吾了一下,目光開始往人群中搜索起來,最後將光焦聚集到我的身上,我想躲開,可已來不及了。她立即把手悠雅地一揮--這個問題你去問我的合夥人吧!哎,大光,大光,快過來一下,記者要采訪你。我猶豫著步子不肯前行實在是事出有因,不為別的,與安蘋相比,我的口才太差了,即便有滿腹經倫可一到了嘴邊上就隻剩下了聲帶的顫抖,一句成個的話也說不出來了,更何況我從未麵對過神秘的攝像機說話。所以無論記者怎樣折騰,失敗是注定的,他錄下的隻能是我一頭明亮的虛汗罷了。終於,我看到那位頭戴一頂黑色“導演帽”的記者在皺了皺眉頭之後臉上露出一副鄙夷的神情,他放下肩上的攝像機,說,算了算了,我幹了這麼多年記者,像老兄你這樣的還是頭一回見到,也算我今天開了眼界。嗯,這樣吧,在節目播出時提提你的名字好啦。說著,就從衣袋裏掏出一個綠顏色的小本本,用牙咬開圓珠筆帽,歪著頭,用一種審案子似的口吻道,你叫什麼名字來著?我說我叫大光,今年二十六歲,還沒有結婚,也沒有女朋友,目前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他不耐煩地打斷了我的話,你隻說名字就可以了,我不是讓你做征婚廣告。然後刷刷幾筆記下了我的名字,又畫蛇添足地問,大,大小的大,那麼光呢,光是哪個光?我脫口而出,光腚的光。
這句話把他噗哧一聲逗笑了。是啊,除了光腚的光,我一時想不出我還能是什麼光來。
這時人群裏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吃飯嘍,吃飯嘍,旋轉餐廳旋轉餐廳。吃飯的號令一下達,滿堂的噪音頓時小了下來,大家條件反射,口裏生出些許津液,爭先恐後地去擠電梯。旋轉餐廳設在酒店的最高層,可以邊吃邊欣賞整個城市的無限風光。待大家坐好後,金碗大酒店的禿頭老板粉墨登場,即席發表了熱情洋溢的演說,很謙虛地稱金碗大酒店不過是一茅草小店而已,今天有這麼多名流光顧是本店的榮幸。話一出口,立即惹起一片抗議,說老板謙虛過頭了,嗯,謙虛過頭了就是驕傲,該罰酒的。禿頭老板春風依舊,說哪裏哪裏,在下並沒說錯,--與香格裏拉北京飯店相比,金碗難道不是小店?說著,禿頭老板拍拍胸脯,哎這就對嘍嘛,凡事都要有個比較,有比較才有鑒別,這是毛主席說的。遠的咱不提了,你比如在下吧,也曾寫過文章甚至還獲過什麼什麼獎的,可與諸位比起來,還能提這壺麼!人生在世,友情為重,我敬大家一杯,來,幹了!隨著一陣掌聲過後,大家喝了一杯酒。禿頭老板又朝眾人深鞠一躬,謝謝謝謝,來交個朋友,交個朋友,然後不辭辛苦地散發了一圈名片。我接過名片,朝上麵瞄了一眼,發現在那一長串頭銜中第一排就是市作家協會會員。我再抬眼看看禿頭老板,他正穿過幾桌宴席,與安蘋答訕:怎麼樣蘋蘋,還可以吧?安蘋朝他豎一下拇指,讚道:功勞大大的。通過他們雙方的眼神和表情,我猜測他們之間不但熟悉,而且極可能還不是一般性的熟悉。當然,這個念頭在我的腦子裏隻是輕輕一閃,立即就覺得自己思想很不健康甚至有些卑下了。安蘋所做的這一切究竟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我們的“新月沙龍”能夠得到更多的支持麼。她出錢出力,趁機風光一下也是無可厚非的,剛才電視台記者也打算叫你風光一下來著你卻不會風光隻會光腚。那還你酸溜個什麼勁兒?你還是老老實實,光你的腚吧。就這樣我自己勸好了自己,心踏實下來,舉起酒杯對桌上的人說:喝酒。
宴會進行一半的時候,突然有幾聲嘹亮的尖叫自某個角落傳來。我正在納悶,隻見小北神色慌張地跑過來,把我叫到一旁,說大光哥,蘇芒在安蘋過去敬酒時把桌子掀翻了,你快去看看吧。我慌忙站起身,在小北的引領下來到一個最為偏僻的角落,見那個桌上全是我們的沙龍成員,此刻他們都傻瓜似地站在那兒發愣。桌子已被扶正,服務員正收拾著滿地的杯盤。蘇芒被一個人攙扶著,他像一個兒童那樣哭得鼻涕兮兮。我問是怎麼回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沒有回答我的話。我有些光火,說我找了你們半天,原來你們都在這兒藏著哩。你們不該喝這麼多的酒,更不該把桌子掀了,這是在全市聞名的旋轉餐廳不是在自己家裏,你們懂不懂?我看你們是喝暈了頭了。小北急忙解釋,大光哥,這旋轉餐廳一點好處沒有,除了上廁所的人以外這個位置什麼也看不見,反把大家給轉頭暈了,我們其實沒喝多少酒。我說你們別嘴硬了,你們把桌子都掀翻了。小北說那是安姐的事兒,她過來敬酒,要每人喝八杯,說這個數字吉利;蘇芒死活不喝,還說了一些諷剌性很強的話,最後就……
你們早就認識吧?我問蘇芒。
蘇芒點點頭,我們一個縣城的。她父親是全縣有名的大老板安大年,他、他把我們全家害苦了……不等蘇芒說完,我一揮手打斷了他的話,說,什麼陳穀子爛芝麻的,過去的事不要提了,如今大家走到一起就是朋友,嗯,你們猜猜安蘋給這次活動讚助了多少錢?他們先猜了個一千,後又猜了個兩千,我嘿嘿地笑了起來,你們都沒猜對,說出來嚇你們一跳,是整整兩萬塊錢。大家的臉上立即露出驚訝的表情,嘟噥道,這麼多錢,她倒舍得呀。我說就是嘍,沒脾氣了吧?他們點點頭,說嗯,沒、沒脾氣了。我又問安蘋呢,她到哪裏去啦?他們說安蘋讓一個留禿頭的胖子給領走了。那是酒店的老板,你們裝什麼糊塗?他們搖搖頭,說真的不知道。我這才意識到他們在這個位置坐著是根本目睹不到禿頭老板剛才那一番出色表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