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親愛的弟弟(3 / 3)

弟弟和瓊的最終分手已是苦夏時節了,在此之前瓊因公去上海出差月餘。當然,瓊在每星期天下午四點會準時從豪華的南方賓館給弟弟打來一個電話。弟弟對瓊忠貞不二,思念一天比一天更加強烈和深刻。可瓊來了災難也來了,癡情的弟弟對此毫無察覺。那天夜裏,瓊把弟弟約到海邊,兩人先是在一塊礁石後麵很有激情地做愛,完事後瓊向弟弟要回了那件天藍T恤衫,說要拿回去洗一洗。那天晚上弟弟是光著脊梁回宿舍去的,回宿舍後見同屋的人還在下圍棋。弟弟觀了一會棋陣,覺得疲倦,到衛生間衝了個涼就睡覺了。

打那以後,漂亮的瓊和漂亮的T恤衫就一起失蹤了。

半個月後,失了戀的弟弟從一家小酒館裏醉酒出來,突然看到瓊正挽著一個留背頭的男人軋馬路呢,他們是說笑著從弟弟身邊走過去的,像兩條魚輕盈地掠過了水麵。傻瓜弟弟的酒頓時醒了。呆呆地望著眼前的一幕。他吃驚地發現那件天藍T恤衫已經很合適地穿在另一個男人身上了,隻是口袋上多了一支明晃晃的金筆,看上去非常有派。

媽的,女人太不可靠了。

媽的,女人太危險了。這個走極端的覺醒幾乎改變了弟弟三郎對世界的全部看法,使他在此後的日子裏處理感情的問題時都帶有了明顯的遊戲和俠義性質。與此同時,他開始轉移注意力,把目光投向熱火朝天的社會。他結識了大連許多皮包公司的經理,還把一個開理發店的中年婦女認了幹娘。在認幹娘的隆重儀式上,各界人士紛紛到場,守寡半生的理發店老板意外得子,實乃人生一大喜事,又擺宴席又放鞭炮,熱鬧了整整一天。虔誠的弟弟喝了滿滿一大碗雞血酒,嗑頭行了大禮,熱淚盈眶地叫了聲娘。他說娘,從今以後我會盡全力孝敬您老人家,為您養老送終!言罷,弟弟把盛雞血酒的空碗摔得粉碎。至此以後,弟弟就很少有信來了,我們誰都不知道他在大連又有了一個家和一個娘。尤其可憐的是我們共同的親娘卻還在每天吃力地擦著小旅館走廊裏肮髒的地板,並準時在月初把錢寄給她那擁有兩個娘的兒子。

一九九三年的暑假弟弟通過幹娘的關係結識了大連宇宙遊艇中心一個外號叫老黑的男人,他是該中心的老板。在那個暑假裏弟弟沒有回山東探親,他在信中說黑老板很賞識他,他準備幫他銷售一個月的摩絲。屆時可掙到兩千元錢雲雲。我看完信後禁不住哭笑起來。不明白遊艇中心怎麼還會有摩絲銷售。這個世界真是亂了套了。我這麼想著,就把那封信揉成團丟進了路邊的陰溝。

一個月後,弟弟到我所在的石化公司實習來了。一年不見,他看上去老成了一些,留著“板寸”,滿臉憔悴。他果然帶了三個弟兄來,據他介紹說都是和他一起來實習的同學。他們個個傲氣十足,無半點斯文,且露一身痞相,讓我頓時感到房間裏有了一股恐怖緊張的殺氣。妻子早有些怯弱,討好地把青島啤酒從壁廚裏全部拿了出來,放到冰箱裏去冰,又到廚房裏一陣忙碌,忙得滿頭大汗淋淋,令我頗覺意外。

走時,他留給妻子一瓶廉價摩絲。

他說,是黑老板送給我的。嫂子,你留著用吧。

第二天黃昏我買了二斤蒸包來到弟弟下榻的那家白雲賓館,他和三十多名實習生住在四樓。條件太差了,十多個人住在一個沒有製冷設備的大房間裏,一進走廊就有一股難聞的氣味撲鼻而來。四樓服務台上一位麵容皎好的小姐板著臉問你找誰?我說找我弟弟,從大連來實習的。那小姐冷冰冰地說這麼多人我知道哪個是你弟弟?你這人懂不懂禮貌?我連忙道歉,並報了弟弟的姓名。小姐立刻笑起來,麵頰緋紅。她說是他呀,我帶你去找。她朝一個屋門半掩的房間裏叫著三郎,三郎,你哥哥來了,快點出來!口氣很不客氣,像對待一個老熟人一般。三郎正在朝一夥人發脾氣,嗓門很高,見我來了,弟弟就住了口:算了算了,不說了,你們都它媽拍拍良心窩吧。

我問三郎怎麼啦?剛來這裏就與人吵架?三郎說沒什麼,與你無關。三郎說走,咱哥倆出去轉轉去。

我與弟弟三郎來到一家光線灰暗的路邊酒館,每人喝了兩杯冰鎮啤酒,談了一些家庭瑣事,抽了一大堆香煙,一直到酒店要打烊了我們才走出來。彼此心裏都有些不情願,因為談興正濃,也談得比較愉快。

三郎真的長大了,我心裏想,他再也不是過去那個三郎了。

臨分手時,三郎說,這裏的小妞真風騷,比大連有過之而無不及。

三郎說二哥,我這次來還得向你借點錢,這是最後一次了。

你……你不是打工掙了兩千元嗎,怎麼還要?難道這麼快就花完了嗎?

我想我當時的樣子一定有點失態。

還……還沒給呐。弟弟囁嚅地說。回去以後才給。給了我就立馬還你。老黑這人很夠意思的,他不會騙我。

我心軟了:你要多少?

七百塊,他說。不,八百吧,他又說,這個數字吉利。

二十天後,弟弟結束實習返回了學校。事後我才知道,他把老黑付給他的一半(一千元)酬金在來時的船上就分發給他的那幫混蛋同學了。而另一千元錢老黑始終沒再兌現,令弟弟甚為惱怒。

他從此離開了重利輕義的老黑。

炎熱的夏天很快過去了。在一年四季中,夏天是我最厭倦的一個季節,在這個季節裏我思維凝固,一個字也寫不下去。我望著樹上打蔫的葉子癡癡發愣,一呆就是半天,好像個弱智兒童。每當夏季到來,我總是不放過任何一個出差的機會,我觀察著異地的風光,結識一些陌生的人,我以這種方式來抵抗著季節對大腦的侵蝕,一直等到秋天來臨。秋天像個美麗高貴的豔婦,讓人望一眼心中就有了久久無法平息的激動。

但是,一九九三年那個淫雨綿綿的秋天是個例外,它帶給我的晦氣足夠我回味很長一段時間。真的,簡直晦氣透了。

一天,我在辦公室裏接到了一個陌生女子打來的電話,她說她叫小惠。

我表示愕然,小惠是誰?我生活裏沒有小惠。

怎麼,你不記得我了嗎?對方的聲調裏流露出明顯的失望。

看樣子他是沒有向你談起過我了。她自言自語,緊接著我聽到電話裏一陣啜泣。

我說你別哭,有話慢說。怎麼回事啊?

過了好一陣,那女子才平靜下來,說,我是白雲賓館的小惠,你弟弟的朋友。

一聽到白雲賓館四個字,我的頭一下子懵了,腦海裏立刻跳躍出氣味難聞的走廊,那個麵容姣好的吧台小姐,以及她水汪汪的眼睛,塗著草莓色口紅的嘴唇……好了,什麼也別說了,我明白了。我出了一腦門子不該出的冷汗。

我立即乘車趕赴白雲賓館。噌噌噌爬上四樓,一上樓道口就聽到了小惠在衛生間嗷嗷嘔吐的聲音。小惠見到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我要和你弟弟結婚。

我語無倫次地說小惠,這不可能。小惠,你冷靜點,這不可能。

有什麼不可能的?他說他愛我。小惠說我明天就去大連,我要和他結婚。

我一定要和他結婚,把孩子生下來。

我說這不可能。小惠,你死了這條心吧。他不是真的愛你。你受騙了。

我隻好如實相告。

小惠捂著臉嗚嗚地哭了起來。

當天夜裏,我往大連掛了個長途電話,弟弟大概正在睡覺,吐字模糊不清,嘴裏好像含著一團棉花,並且態度很不耐煩。

什麼事?。口安,你說什麼?大聲點不行嗎--你大聲點兒!

我說小惠,你知道小惠嗎?

什麼小惠?……噢,她怎麼啦?

她懷孕啦,我大聲喊道。是你幹的嗎?她懷孕啦,你聽清楚了沒有?

這不可能。弟弟說完,不容分說,迅速地掛了電話。

混蛋,混蛋!他居然也說--這不可能。我抓著嘀嘀響的電話愣了很久。最後惡狠狠地罵著三郎的名字掛了電話。

幾天之後,我領著小惠到醫院去做人流手術,我找到在醫院當大夫的一個朋友幫忙,什麼也沒解釋。我知道任何解釋都是蒼白無力的不打自招,人往往會突然陷入這樣一種說不清道不白的窩囊境地。這一點也不奇怪。

手術進行得很順利,十幾分鍾就完成了。不一會兒,我看到少女小惠扶著門框從婦產科手術室走了出來,經曆了這場洗禮,小惠看上去更加漂亮了,臉蛋紅樸樸的,一雙清澈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她大概兩腿發軟,走了幾步就想摔倒,我急忙跑上去攙住她軟軟的身子,她一下子就癱在我的懷裏了。

這時,我的當大夫的朋友走了過來,臉上始終掛著意味深長的笑容。突然,他湊到我耳邊小聲地說:我今天犯了個不可饒恕的錯誤啊。

什麼意思?我警覺地問。

他仍是笑:我消滅了一個小作家哩。這你還不明白嗎?

我急忙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我明白了,太明白了……謝謝你了,老兄,真的謝謝你……

他說小意思,以後再有類似的麻煩盡管找我。

我說一定,一定。唉,我不找你還能他媽的找誰呢?

朋友又關心地問我是不是需要一點避孕工具,他說時下盛行一種彩色螺紋避孕套,效果不錯。

我一時語塞,不知該回答要還是不要。最後幹脆地說:算啦。我……還是節製著點兒吧!

說完,一串感動的淚水順著我的眼角流了下來。

(原載“當代小說”1995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