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親愛的弟弟(2 / 3)

當尋找三郎的人群來到那個荒涼的鄉村場院時他已奄奄一息了。他被一副吱嘎作響的擔架抬進了醫院,高度負責的醫生搶救了他整整一夜。三郎蘇醒過來時已是第二天的正午,冬天燦爛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照著他蒼白失神的麵孔,那驚魂未定的肚皮伴隨著微弱的呼吸一起一伏。

在那幾個慌恐不安的日子裏,大哥拉著我的一隻手四處打聽著有關出家為僧的渠道,諸如當和尚需要辦理哪些手續,哪裏的寺院條件比較優越,若兄弟二人同時皈依佛主是否能分配在一塊兒等等。我們想以此避開即將麵臨的一場災難。父親好像猜到了我們的心思。直到今日他老人家也未提及過那件事情。當時,他隻是沉默不語,麵色鐵青,高高撅著的嘴和緊鎖的眉頭表明著他對這一惡劣事件的態度。

不久,我們就都長大了,風風雨雨的童年時代也隨之宣告結束,緊接著我們就像一隻隻出窩的燕子般歡叫著各奔東西,朝四麵八方敞開的天空飛去。

弟弟是幸運兒,我們兄妹四人,隻有他一人順利地跨入了國家名牌大學從而暖洋洋地接受起了正規教育,我一度打心眼裏表示羨妒。與之相比,我走的道路要坎坷多了。因為迷戀上了文學,我十六歲就投入了軍營,嚐盡生活的酸甜苦辣。我現在擁有一紙半吊子文憑是從部隊轉業多年後的事情了,是以進修的方式得來的,我自己很藐視它。我想假如我是弟弟的話我會很珍惜自己,一個品嚐過生活艱辛的人都會很珍惜自己的,弟弟似乎永遠也不會有那種感受。他在想盡辦法變著花樣地揮霍著短促的青春。這也倒罷了,因為青春歸根結底是他自己的東西,可他有什麼權力去揮霍屬於別人的那一份呢?

弟弟對此不以為然。弟弟對什麼都已不以為然。他說,現在都這樣,誰還像你似的整天活在不值一文的書堆裏?有本事掙大錢去,有本事當大亨去,娶個三妻四妾,玩個五洲四海,方不枉活一世。要知道,眼下作家算個什麼?我不說了,怪難聽的。

我盡管心裏不高興,卻又對他無可奈何,因為他說完這句話就起身到廁所去了。待他從廁所裏出來已是二十分鍾以後,我肚裏的氣也早已平息下來。心想他一年才一個寒假,從老遠的大連來山東一趟也不容易。幾乎在每一個假期,弟弟總是先到家鄉的縣城裏與父母團聚一番,然後,在返校的途中來我這裏落一下腳,弟弟匆匆來匆匆去,最多在我這兒住上兩日便大呼膩歪,說你們這個地方死氣沉沉,連一點夜生活都沒有。我說這裏是企業,不比大連。他說企業怎麼啦?都是人麼,是人就要享受。

第二天,弟弟三郎走了,他留給我和妻子的是此後許多日子的經濟危機。他頭腳一走,我們就立馬翹首盼望著薪水下發的那一天快快到來。因為在那時,弟弟索要了我錢包裏僅存的一百五十元錢。在送他走的當天,我還在廁所裏發現了一行雖被塗抹但仍能看清的歪歪斜斜的文字:作家算個狗。作家都是流氓。

我頓時怒火中燒拳頭叭叭作響,忍不住一腳踢翻了放在廁所裏的那隻痰盂。我大聲地罵著三郎三郎--我宰了你我宰了你我宰了你哇!

我當然宰不了他。在那一刻,他早已心情愉快地坐在火車上了,曠野在依次後退,各種飛禽紛紛逃離枝頭。他一邊望著車窗外的景物,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著我那又大又圓的富士蘋果。

天又下起了雪。截止目前,一九九四年的冬天已經下過兩場雪了,這使我的心靈在聆聽天籟般的感受中重返寧靜,遙遠的事物蜂湧而來。我在這樣的背景下進行著我孤獨的寫作,疲倦了就抽一支煙,或聽一點音樂。什麼德彪西的“牧神午後”,什麼肖邦和舒伯待的“小夜曲”,都被我聽過無數遍了。連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也被我聽過無數遍了。偶爾,我還會爬上離家最近的那座山頂上去,俯瞰著滿眼的白色雪光發一番感慨,然後默默走下山來。在這個冬天我幾乎足不出戶,躲在書房裏打發著寂寞無聊的時光,一邊向讀者敘述著我親愛的弟弟三郎的故事。在這裏,我是把弟弟放在一個純粹的人的角度來加以思考的,這就難免有一些虛構的成分在內,這其實也是小說的基本特性。但是,你可千萬不要因此產生誤會--不要因此懷疑這個故事的真實性。在某種程度上講,它非常真實,與我們隨時看到的任何一幅清晰的畫麵毫無二致。

現在,畫麵漸次展開,並且隨風舞動起來。我看到一條明亮的海濱小路,它蜿蜒著通往一座美麗的大學校園,門外是一片茂密的冬青和水杉樹林,有一個少年人正在樹林與門衛之間走來走去。

這是弟弟與一位姑娘約會的情景,大致的時間是一九九二年冬天的某個星期六的黃昏。那個長相酷似台灣影星林青霞的姑娘名字叫瓊。瓊與弟弟是在繁華的大連火車站認識的,當時弟弟正與幾位男同學一道販賣火車票撈外塊,以滿足他日漸窘迫揮金如土的消費方式。瓊在那一天要去上海出差,排了半天隊也沒趕上她所要的那個車次,出於無奈,就求助到了票販子那裏。很快,她與弟弟找到了共同的話題,並且熱烈地交談起來。原來瓊和弟弟是校友,隻是兩年前就畢業了,現在大連的一家公司搞公關。最後,他們彼此交換了電話號碼,不久,弟弟開始了他平生的第一次戀愛。我記得在那一個時期,弟弟給我們的來信突然頻繁起來,我幾乎隔十天半月就能收到他一封簡短的來信,內容除了問好就是借錢。與此同時,他還把內容雷同的信寄到父母和大哥那裏去,令他們大傷腦筋。我粗略統計了一下,從冬天到春天,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裏,我的抽屜內就已經保存了弟弟的八張欠條了,天知道這些欠條待到何年何月才能再以人民幣的麵貌出現在我麵前。在那一年冬天,母親早已從蔬菜公司的會計崗位上退休了,她已經兩鬢灰白,各種疾病纏身,走一段路都要歇幾次腳透幾口氣,卻又不得不因為兒子的開銷問題到一家小旅館找了一個臨時工作幹,她說不就還有三年麼,待他畢了業咱就不管了。

可事實是弟弟在當年就因期末考試有三門功課不及格而被校方出示黃牌警告,他不但從此丟掉了為之驕傲的班長職務而且被勒令留了一級。弟弟對此表示漠然,他已深深地陷入愛情的泥淖之中無力自拔了,他把母親掙來的一點血汗錢一轉手就花到了瓊的身上去,而那個叫瓊的女孩子陪他吃,陪他玩,還陪他睡覺,卻就是不肯給他一分錢的接濟,在他們為期半年的戀愛過程中,瓊隻給弟弟買過一件天藍色T恤衫做為對他生日表示祝賀的禮物。

但弟弟很感謝瓊。直到現在說起瓊來還眉飛色舞。

盡管她早就不是個處女了,弟弟說,可我一點都不計較那個。那不是男人所為。

你怎麼知道人家不是處女?你懂個屁。我說。

弟弟笑了笑,講起了他和瓊的故事。

我和瓊見第三次麵就發生了那事兒。這是弟弟和瓊故事的開頭。

那是在我的宿舍裏。那天晚上學校裏組織去市裏看電影“菊豆”,我沒有去。後來瓊來了,我們就有了那回事兒。感覺平淡,不像想象的那麼好,他說。

輕浮。太輕浮了。我在心裏表示著鄙夷,又極想聽聽弟弟是如何發現人家不是處女的過程。可弟弟卻在關鍵時刻很害羞地把它省略掉了。

事後弟弟了解到瓊在一年前和市體育館的一個健美教練有染,並且帶有強迫性質。瓊一邊哭泣一邊對弟弟表白道:他可是個二百多斤重的大肥豬男人啊!我一個弱女子怎麼抵擋得了呀?

弟弟就安慰瓊不要難過,都過去的事情了,無所謂。弟弟搖晃著瓊豐滿的白胳膊,嘴裏說了一百個不在乎。他說的是真心話。他隻是納悶一個體重二百多斤的大肥豬男人怎麼是健美教練而不是相樸教練或舉重教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