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父親做了縣革委辦公室的副主任,母親被安排在魏莊小學教書。我十歲,哥十五,而弟弟更小,正在母親的懷裏嗷嗷待哺。
我們家是從遙遠的外省搬到了離故鄉縣城幾裏路的魏莊村的。準確地說,是在縣城的邊緣地帶。父親和魏莊村的支書是朋友,父親說,城裏的房租貴,暫時在魏莊住一陣子吧,算是過渡一下。父親說這個村的各項條件,絕對不亞於縣城。
魏莊在當時是全縣和省裏樹立的農業學大寨的先進典型示範村,它如今在我的心目中已經變得像樹上的鳥巢一樣迷離而又恍惚,記憶中除了黑乎乎的一片,已經沒有多少可圈點的歡樂事例。——當滿載著一車木箱子家具的大解放在村口停下,我被人從卡車上抱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白茫茫的蘆葦塘,路右側是一片過冬的麥地;麥地上生長著錯落有致毫無生氣的黑棗樹;接著是一群與我年齡相仿的兒童圍攏上來。一路上,我的雙腳已經被初冬的冷風吹得麻木,本能地在地麵上跳躍了幾下。可能是我的動作比較滑稽吧,惹得周圍的人嘩地騰起一片笑聲。天性敏感的我,對這種笑聲的反映很不舒服,白眼珠兒朝那些人翻了又翻。
可以說,從一開始,我就從內心裏拒絕這個原本與我們毫無瓜葛的村落,我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要把全家遷到這麼一個不倫不類的地方。
由於魏莊村是全縣和省裏樹立的典型村,便有著一副孔雀一樣華而不實的外表和包裝:統一建設的標準紅磚瓦房,磚鋪的寬敞的街道,粉刷一新的雪白的牆,隨處可見的毛澤東語錄和有關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巨幅標語,甚至還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廣場,夜晚燈光閃爍,鑼鼓喧嚷,是村文藝宣傳隊的活動陣地;廣場的一角,還有一個鍋爐房和衛生所,向全村人免費供應開水和常用藥。
支書對我們家相當照顧,很快辟給一小塊靠村頭的田地,用來種蔬菜和向日葵。“這下好了,”母親說,“全家人的蔬菜不用花錢了。”
但讓全家人感到可氣的事情很快就暴露出來:房東這娘們兒原本自己擁有一雙碩大無比的乳房,走路時需要用雙手托起來才能實現步履的敏捷。她懷抱一個和我弟弟一樣大的女嬰,長著一頭稀稀拉拉的黃毛,奇怪的是,她幾乎是每天都把女嬰抱來讓我母親喂奶,明目張膽地與我弟弟爭奪奶水。開始,我母親出於和房東搞好關係的原因還樂得哺育,但時間一長就難以應付了,那個麵目醜陋長相酷似蝙蝠的女嬰實在是太能吃,往往銜住我母親的奶頭一吸老半天不鬆口,嗞——嗞——地非吸空了不可。眼看著母親豐盛的奶水被無端咂光,我弟弟在一旁急得咧嘴大哭!哇哇哇,哇哇哇,從早晨到黃昏,家中回蕩著我弟弟饑餓的嚎叫,餘音繞梁,哭得人心大亂。我母親狠狠地朝弟弟粉嫩的小臉上摑去一掌。
————直到今天,我也弄不明白魏莊的房東娘們兒儲存著自己的奶水有什麼其它用途。兩個月後,忍氣吞聲的母親隻好帶領我們兄弟三人再次搬家,住進了位於村西的大隊部舊址,那是一個破敗不堪的院落,屋簷上長滿了瑟瑟的荒草。在那兒,我們家一住就是三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