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幹葵(1 / 3)

“園子裏的葵花都幹死了。”

二爺一邊噝噝溜溜地喝玉米粥,一邊漫不經心地說。在吃飯的時候說點什麼,哪怕是關於一隻螞蟻的事情也行。否則那一頓飯就會變得索然無味。如果我們爺仨個誰也不說一句話,屋子裏就隻剩下喝粥的聲音了,越聽越不好聽。

在搬入蘋果園之前,我們和村子裏的人一道吃飯。

說來特別有趣——我們村裏的人都愛端著碗到大街上吃飯,大家找個牆角就地蹲下,一邊說話一邊吃各自碗裏的食物:兩個窩頭、一塊鹹菜,一碗糊粥,或者兩塊紅薯。

尤其是到了暖融融的春天,家家戶戶,幾乎傾巢出動,一律端著碗到村街上吃飯。有時正吃著飯,突然有一輛牛車經過,在飯碗前拉下幾灘牛屎,牛蹄子踩起一縷灰塵,飛到碗裏。

我永遠忘不了那年發生的一件事:

我正和爺爺在村街上吃飯,明顯地感到氣溫自地下冉冉上升,我的頭頂飛著一團春天草木的香氣。我一邊喝粥,一邊把目光投向一戶人家門口的水井。井沿光滑,上麵趴著一隻轆軲,看上去像隻癩蛤蟆。

突然,從身後的胡同裏跑出兩個一高一矮的男人,他們差點踩翻了我麵前的木碗,一溜風地朝村北的一條街上奔跑。貓著腰。緊接著,不等我醒過神來,身後的胡同裏就傳來一陣女人哇哇的哭聲。

這個模樣俊俏的女人,全身赤裸,跑到了村街上。

她似乎瘋了,嘴裏發出哇哇的嘶叫,顯然是在追趕那兩個男人的,而那兩個身強力壯的家夥早已跑得無影無蹤。她的出現,令所有在場的人都驚愕地停下了手中的筷子,張開空空的嘴巴。

我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隻知道周圍掀起一陣不安的騷動。在從人們嘴裏發出的陣陣驚歎裏,我隱隱地感到發生了一件很可恥的事情。回到屋子,我聽到爺爺對二爺說:“福成的老婆,今晚被人欺負了。” “孬種。他們欺負一個啞巴……”我二爺憤憤地罵道。

當天夜裏,我躺在土炕上,回憶著晚飯時發生的事情,內心十分恐懼。我受了很大的刺激。那是我第一次目睹到一個少婦赤裸的身體,它讓我感到羞恥。這種羞恥感竟然延續下來,到今天,化成了一腔對故土難捺的憎惡。

那是一種複雜萬分的情緒:常常,在我抒發對童年鄉村生活依依不舍的情懷時,一股對野蠻的仇恨力量會像八月的河水一樣泛漲上來,將美麗的記憶之壩衝得一塌糊塗。

沙河上空,那一輪明晃晃的月亮可以作證。

蘋果園裏,大片金黃枯死的葵花也可以作證。

那件事發生不久,我們把家搬到了蘋果園。當然,我們搬家這件事與那件事毫無關係,如果沒有那件事,我們還是要把家搬到蘋果園。

它離村子有二裏多路,途中要經過大片墳地和一片打麥場。打那以後,我們吃飯的時候就失去了往常的熱鬧。一張小木桌上,擺放著三隻寂寞的碗。

後來村子裏又發生了兩件醜聞,平均半個月發生了一件:一、村子裏著名的小偷六指偷了一個孤老太太的羊,並用羊皮做了個棉襖,結果被細心的老太太認了出來;二、看守瓜園的那個瘦老頭調戲了前來送飯的兒媳。等等,等等。但它們都似乎與我的生命無關。在我看來,它們就像是一篇關於鄉村生活的神話傳說,洶湧騷動的原始情欲理應成為必不可少的內容之一。

許多年過去了,惟有啞嬸遭受汙辱後的追喊聲讓我時常憂憤。她驚慌失措的影子穿越時間的屏障,撲到我的書桌上化成了一縷憂傷的歎息。

離開村子以後,我有好長時間沒有見過啞嬸。我隻知道她確實長得很俊俏,不然也就不會遭遇那場劫難。爺爺們因忙於果園裏的勞動,也很快和村裏人一樣,把那件事快忘光了。再說,有些事你記著沒用。有些事你記著,隻能傷害你自己,不如把它埋在記憶裏,永遠不要碰。

我隻是隱隱地聽說,有幾個老光棍被叫到大隊部接受調查。那些光棍漢們像是商量好了似的,異口同聲地否認是自己作了孽。有的對天盟誓,嗷聲大叫,用腦袋撞牆,抽下褲腰帶上吊。這件事最終成了一樁懸案。那時候,我們村的懸案很多,時間越長,懸的越高。

啞嬸的男人,我的本家叔叔周福成是個牛倌。他對這件事表現出了驚人的大度。惟一的改變是他也搬出了村子,把家安到了村外的飼養棚裏。這個飼養棚離蘋果園很近,近得能聞見牛糞的氣味隨風舞蹈的陣陣親切。

一天,一頭年幼的小母牛不知怎麼的死掉了,他殺了小母牛然後煮了一鍋小母牛肉。我看到的情景是,他端著一碗小母牛肉來到了蘋果園,用一隻豁了嘴的黑碗盛著。我聽到爺爺在與他談了好長時間的天氣和牛的成長問題。我坐在木凳子上,狼吞虎咽地吃他送來的小母牛肉。忽然,我爺爺小聲地冒出的一句話讓我支愣起了耳朵:“福成,那兩個壞蛋找到了嗎?”周福成長著一臉黑鍋底似的皺紋,咧嘴笑了笑,“嘿!它娘的,哪那麼好找去?嘿--”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