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鄰居是一個胖墩墩、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差不多每天都來我們家噓寒問暖,令人感覺親切。她和男人年輕時沒有生出後代,老了就更生不出了吧。老兩口一門心思喂豬養雞,天天端著個豁了嘴的葫蘆瓢,撒得到處都是金黃的米粒兒。米粒消失之處,是一灘灘黃金腥臭的雞屎。她的男人,六十來歲,嘴上有一撮硬胡子,一縷鼻涕渣凍在上麵。他撅著個屁股,整個冬天都在悶頭挖糞坑,一用力,偶爾打出一記響屁來,老遠就能聽到。但從始至終,我沒有聽到他說過一句話。
夏季來臨不久,一天,母親抱著弟弟到城裏與父親度周末,我當時因病休學月餘,一個人掩上門躲在屋子裏看小人書,室內光線幽暗,而外麵的陽光卻像那個時代一樣燦爛光鮮。
突然,我聽到窗台上響起一陣窸窣的聲音,一抬頭,看到一隻長滿老人斑的胖手在窗欞上閃了一下,我很驚訝,心髒頓時怦然大跳,嚇得大氣都不敢出。好在那隻手並沒有伸進來,而是動作麻利地收了回去,緊接著,一個熟悉的身影便映入了我的眼簾:是她,那位鄰居老太。我一時沒有弄清她做了什麼。但在她倉惶離開院子的刹那,我看到她手裏賺著一隻白色鮮亮的雞蛋,灰溜溜地塞進了自己肥大臃腫的衣襟裏。我腦門上的血一下子全部湧了上來:這個可惡的老太太,原來是偷了位於窗台上的雞窩裏剛下的蛋。
這時,我的耳邊響起母親臨行前的囑咐:“別到處亂跑,有事找你哥哥商量。千萬別忘了收雞窩裏的蛋。”
可是,我們家的蛋已經讓別人給收走了!一想到剛才發生的一幕,我就忍不住氣得渾身發抖,尤其讓我吃驚的是老太太的嘴臉,她在偷東西的時候一改往日滿臉蕩漾如春的慈祥,浮腫的眼泡子凶相畢露,令人毛骨悚然。這個老太太,她讓我過早地目擊了隱藏在人性深處的多麵與黑暗。
中午,被分配在生產隊做飼養員的哥哥,———我的酷愛騎馬、打架、惹事生非的哥哥回來了,他騎著一匹活蹦亂跳巍峨高大的雪青馬,其“全副武裝”的一身行頭和扮相,看上去像個天下無敵的馴獸師:他的胸前掛著一根帶紅纓絡的馬鞭,流淌不息的口水已經把胸脯洇成了一片赤海;他的腰間還別著一支自製的木頭“駁殼槍”,可以在關鍵時刻打出一梭子沙粒。我哥哥一進門,看到我愁容滿麵的樣子,馬上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情,就問“嗯,二弟,怎麼了?”我頓時流下了淚水,把事情的經過述說一遍。哥哥聽完,雙目噴火,把脖子上的馬鞭取下來,叭!叭!叭!朝地上狠抽了三鞭。說了句“你等著!”然後,翻身上馬,馬蹄噠噠揚起灰塵,一溜煙地飛出了院子。膽小如鼠的我,追了幾步又停下腳,心提溜到了嗓子眼兒。
事後知道,我哥哥是去縣城找我父母去了,也就是那一次,他騎的雪青馬在公路上被汽車的一聲鳴笛驚嚇,一路狂奔起來。
哥哥從此成了跛子,至今走路一瘸一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