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幹葵(2 / 3)

接著,我聽到周福成的嘴裏還吐出一段慷慨大方的言辭:“算了吧。反正這女人也是白撿的。那年冬上,她要是不自個兒跑到我的牛圈裏,我還不是照樣打光棍呀!操,再說了,也沒損失啥呀!你說呢長太叔?這件事就讓它拉倒吧!”

我爺爺聽了周福成的話,表示讚同:“就是啊,就是……日子該咋過咋過。”

“嗯!”

周福成愉快地答應著。“長太叔,沒事吧?沒事我得走了,今天的草料還沒鍘呢。它娘的,幹不完的活。我操!”說完,周福成就拿著他帶來的碗,揣在懷裏,一晃一晃地離開了蘋果園。

我再次看清了,是隻黑碗。還豁了一個口子。

那一天,他還帶來了一袋葵花籽,說是啞嬸去年種的葵花收獲了。讓我們嚐嚐。不知怎的,一聽是啞嬸種的葵花,一家人都沒有去動它的念頭。我們不忍心用牙磕它。

黃昏,我們三個人一道把它種在屋後的一片空地裏了,於是,在春天茁壯的陽光下,蘋果園裏就多了一片金黃的葵花林。

我至今對葵花留有美好的記憶。它在風中長得很快,它的頭會不停地轉動,跟隨陽光的方向奔跑。而且,它會長得很高,比高粱還高。在大片身高相等的蘋果樹叢中,它顯得出類拔萃。那時候,我常常鑽到葵花林中,好奇地想:這叫莊稼呢,還是叫樹呢。

我曾用鐮刀砍下一株年幼的葵花,看到從細長的葵花杆裏湧出一股植物的液體。味道腥甜而又濃鬱。我被這味道弄得頭昏了,倒在蘋果樹下睡了整整一個晌午。

陽光懶洋洋地照耀著我,直到把我曬醒了,我額頭發熱,全身都是濕漉漉的汗水。我睜開眼睛,不經意地瞟了一眼不遠處的飼養棚,看到周福成躬身勞作的影子:他手持一根長長的木棍子,在往石槽裏攪拌牛飼料呢,很吃力。啞嬸挺著高高隆起的肚子,靠著牛欄,在曬太陽。陽光在她腳下的露珠裏,一閃一閃地發出光芒。

她眯著眼,微微笑著,一臉嫵媚的表情。

“嗬,園子裏的葵花都幹死了”。

立冬那天,我的二爺這樣說。我和爺爺都沒理他,繼續喝著碗裏的玉米粥。滿屋子都是好笑的喝粥聲:噝溜--噝溜--噝溜--

過了一會,二爺又蹦出一句:“昨晚,福成的老婆生了。是個丫頭。”

那口氣,就像說一頭老母牛生下了一頭小母牛。

雪地上的狗

陽光下的雪地上,寒氣刺鼻。

小畜牲在我眼前奔跑,它總是跑到在我前邊,偶爾也會躥到我的身後。如果它躥到我的身後,那麼我就會轉過身來,它就又在我的前麵了。一句話,我總是在追趕的位置上,嘴裏不停地呼出白茫茫的氣息,我像它一樣地喘息,隻是不像它一樣把大舌頭伸出來。

我覺得那樣很難看,像吊死鬼。

我頭上的棉帽子是爺爺縫製的,不怎麼講究,它抵擋不住肆虐的北風。我的兩隻耳朵有一隻已經凍僵了。我的棉襖是沙河鎮上的姥姥做的,袖子和背上已經開出了像雪一樣的花朵。我的爺爺看了,並沒有理睬那些花朵,到了冬天,他就躲到蘋果園的小屋裏,把木門關嚴,偎著奄奄一息的爐火喝瓜幹酒。酒肴是一碟鹹菜,一碟花生仁。但他的酒量真的不算大,喝到第三盅的時候眼睛就紅了,第五盅過後整個臉紅了,第七或者第八盅時他就會讓屋子裏的人出去。

他說:“啊都都都……出去。”

在一旁剝麻的二爺聽了一愣,厲聲責問:“幹啥去?!”

我的爺爺哆哆嗦嗦的手指,指向窗外那片刺眼的雪地:“都都都給我到外邊…..啊就涼快涼快去。”

“操你娘!”我的二爺知道他的哥哥又喝醉了,二話不說,從灶膛裏抄起一根撥火用的棍子,大罵了一句自己的娘,然後一棍子打了過去。隻聽“砰!”地一聲,棍子重重地落下___當然,棍子不會落到爺爺的身體上的,棍子總是準確地落到碟子上,花生仁會四下散開。

花生仁四下散開的一瞬,好像還咯咯地笑。

我坐在炕沿上,翻看著一本名叫“小馬倌”的連環畫。我知道兩個爺爺又打起來了,唉唉。他們是我的祖輩,性格裏像埋下了火種,一點就著。他們讓我的性格裏也有火了的元素,這是我長大後才發現的。它讓我不停地燃燒自己。直到今天,我還時常為某些不公平的事物而悲憤地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