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的是錢,可你還幹缺德事。”
女人坐在炕沿上,不做飯,也不吃飯,隻是咬牙切齒地罵。
風仍然在窗外,嗚嗚地響著。
這時節,鄉下的冬天就要過去了。
從土坡到田野,早春的味道也開始萌發,空氣自然就不再是原來的空氣。今兒一大早,花子不是看到有好多馬車吱吱嘎嘎地駛向鎮子裏去麼?那是人們做買賣搞販運的馬車。是的,勤勞的鄉下人都在為這個季節而躍躍欲試了。可花子在這個季節裏一直煩燥不安,每夜必做些怪夢,那些蛇啦,鼠啦,糾纏她。再小的動物也能使她心驚肉跳。尤其花子又是這樣一個柔軟如水的女人。有多少個日子啦?她總覺得有個什麼東西在自己的體內饑渴地嚎叫————
“嗷!嗷!”
熱,難受。她總覺得。
聽了一陣子風聲,想了一陣子事情,花子便翻箱倒櫃地收拾起東西來,一切都做得越發莫名其妙。
她幾乎把過去所有值得紀念的物什統統驗收了一回,最後又把給英子剛剛做好的兩雙新鞋端端正正地擺放在屋中央的八仙桌上;又是莫名其妙地將臉趴在那鞋上細細地哭。夜來臨了,像一眼幽深的古井,到處都是黑咕隆咚,隻有一彎冷月,賊眉鼠眼地從窗上探進一縷光來。
做完了這些,拍拍身上的塵土,覺得心情舒暢了些,自己卻又猛丁地吃了一驚,頓時,一種不祥的預感使她的血液凝固了。
她“吱呀”一聲拉開了屋門。
風挺大,且漸漸吹來些人語。花子靠緊路邊的一棵白楊樹:是英子他們回來啦?
可不是。男人的肩上背著一條布袋,英子嗑嗑絆絆地跟了走。
英子說;“爹,你說你說,娘在家給我做的啥飯吃呀?”孩子的聲音甜而嬌嫩,好像一觸即滅的美麗花朵。
“啊,你娘給你燉肉,”男人心不焉地答應著,煙頭在風中變成一縷火星。
“好嘍--”英子就蹦蹦跳跳地朝前跑了。
花子躲在樹後,心裏一陣陣地發酸。眼睜睜地瞅著那一大一小的黑影走過去。
晤,英子,娘對不起你哩;娘沒給你燉肉也沒給你做飯吃。娘不想讓你再吃一點黑心的肉哪。等到夏天吧,娘領著你到田裏采豆莢,采好多好多豆莢呀!
這時,就在這時--在花子抬起頭的一刹那,猛然看到了東邊田野上出現了一片耀眼奪目的白光!
仿佛從泥土深處鑽出一聲沉悶的轟響,一道白光出現,刷地一下便照亮了整個曠野。白光強烈刺目,像決了堤的大河在無邊的輝煌裏縱情奔放。黑黝黝的樹林裏頓時有鳥群驚飛,周圍村莊的狗吠之聲響成一片。
“嗷——!”
“嗷嗷
花子覺得自己已變成了一根羽毛,輕輕地飛了起來。她饑渴地奔向它,奔向它,好像在轟轟隆隆的大海中抓撈一束稻草……抓到了,她抓到了!一種軟綿綿的幸福感使她暈眩過去。
一個人,背著獵槍從白光裏朝她走來。
“你是誰?”
“我是你木哥,花子。”男人的聲音渾厚溫和。
“啊!木哥!”花子的腹部一陣悸動,疼痛劇烈起來,二十五年人世生活的酸甜苦辣,在瞬間裏化作奪眶而出的淚水。
“唔,別動,花子,”仍是那個熟悉又飄緲的聲音。她覺得自己躺在一個溫暖的懷抱裏。
“唔唔,這是夢麼?快點告訴俺,木哥!”
“這不是夢哩,花子。我真的回來啦!”
“那讓俺快點看看你……看不見呀,唔唔,木哥。”
“你就在我懷裏呢,花子。”
“這就好……就好。木哥,你花子妹對不住你哩!五年前俺一時糊塗嫁給了姓金的,害得你一氣之下去了東北,吃苦了……嗚。”
“那也怪你爹,花子,別老記著這些。”
“唔唔……哇!木哥,木哥。”
“行啦,別哭啦,這就是命哪!花子。”
“好,俺不哭,”花子苦笑了一下,抬起一雙亮晶晶的眼睛。“這些年俺一直這麼想著,老天爺造了人咋還會讓他們死?還這麼快?人得留下多少缺憾在世上哪!姑娘家跟了誰也就像命裏定的……木哥,記得五年前的秋天,是晚上,你拉著俺的手到村頭場院的麥垛裏……說是要幹那事兒……可那時俺太小哇…你知道你走後俺多後悔多後悔麼!俺後侮啦,後悔沒和你……哪怕今生做個露水夫妻--嗚嗚--”花子說著,哭著,一麵猛然伸開雙臂,緊緊地抱住了木哥的頭。
“可如今,”花子又親他一下,“可如今不行了,俺正懷著孩子,又要給那死鬼生產了!他還偷,又會偽裝,有了錢就去找鎮上的下賤女人睡覺。他什麼都幹得出來……”
“噢,花子,花子!”
“俺就要生了,”花子說,“奶子都變得黑了,可你要想摸,你就摸。本來這孩子,該是你的種……唔唔,木哥,摟俺緊點兒!”
夜變得深不可測了,月亮隱去,風聲也平了。那白光在田野上閃爍了一陣之後,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第二天,便有許多人湧向田野的窪地去。
花子已經死了,身邊有一個剛剛出世的嬰兒,果然是個男嬰,已凍成紫色的了,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冬天地裏的蘿卜。
人們不免覺得可惜,尤其是花子的男人,抱著死嬰哭得痛快淋漓。
花子已經死了,在她躺倒的地方,有一片紅色的積雪,被她暖了一夜,竟也沒有融化。
在花子死後的第二天,鄰村劉家莊又傳來信息:因愛情失意逃往外地的小木匠木哥在一次狩獵中遇特大暴風雪,一個月前就死在東北了。近日屍體被家人弄回,火化後骨灰盒就葬在花子夢想過的那塊地裏。
那兒原來正是木匠家的祖墳地。
(原載“當代小說”199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