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淩晨,一陣劈木柴的聲音把我吵醒,爺爺走過來,像是剛剛意識到了我的存在,他悄悄地告訴我那個人是他在東北結下的“忘年交”,讓我叫他“奇叔”,並說:你奇叔是個很了不起的人,他會很多手藝,在城裏,好多廠子離不開他。一邊做了個誇張的動作,大拇指向上翹了兩下。我當時隻感到滿腹的委屈,悶著頭蹭蹭地穿衣服。穿上衣服後我到院子裏撒出一泡長尿,企圖把不滿的情緒撒出去,手裏端著小雞腦子裏卻出現了一挺機關槍。盡管我知道,一泡尿的力量很有限,連一隻螞蟻也殺不死。
早飯桌上的氣氛明顯降溫。由於激情經過昨晚的瘋狂燃燒,他們三人都流露疲憊,似乎該說的話都已說完,兩個爺爺都在努力挖掘記憶,打問某個人的近況和變化,那些人的名字對我來說是那麼陌生,什麼“老瓜”、“長英”、“大鳳”、“二鳳”等等,我隻知道他們在很遙遠的東北,一個叫牡丹江的城市,他們是從山東闖關外逃荒的“盲流”隊伍。當然,“盲流”並不是“流氓”,但它比流氓光彩不了多少。
奇叔狼吞虎咽地吃著紅薯,回答爺爺的話時都是短促而利落。用一句“行”,“不錯”,“挺好”,“嗯”,讓我替爺爺索然無味。你費了半天勁想起件往事,到了他嘴裏卻用一個字打發了,爺爺好沒勁。飯吃到一半的時候,奇叔開始注意到我,說操,扯蛋,我忘了給孩子帶來個活物哩,就起身走向他的挎包,小心地打開一角,變戲法似地展露出一隻巨大的鷹翅。這活物讓我們全家都唬了一跳。
那是一隻褐色的蒼鷹,托在奇叔的手掌裏,它的樣子和奇叔如出一轍,簡直像一個模具裏刻出來的。鷹因饑餓而伸長了脖頸,嘴裏發出咕咕的聲音,見到飯桌上的食物,突然脫離了奇叔的手掌心,銳利的爪子撲楞楞抓向桌麵。
爺爺慌了,叫道:奇子,華子太小,可不敢玩這個!
二爺棒著飯碗,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我最沒出息,嚇哭了。
奇叔脖子高揚,爆發了一陣開心的大笑,笑聲讓整個茅屋都顫抖起來,落下了一層灰塵。笑完了,奇叔又從包裏掏出幾節烏黑鋥亮的東西,非常熟練地把它們拚接起來,那是一支獵槍。雙筒。
當天上午,蘋果園就響起了一陣劈哩叭啦的槍聲,濃鬱的火藥味充斥四周。人們看到,果園附近的麥田之上,一隻孤獨的蒼鷹在高高盤旋,尖利的呼哨響徹雲宵。
村裏的孩子們聞訊趕來,他們從四麵八方,涉過溝渠,穿越老磨坊,一批又一批湧向蘋果園,像黑壓壓的螞蟻陣。身後是狗叫、驢鳴、遝雜的腳步、以及影影綽綽中某個幼小的孩子絆倒在地後的啼哭。
在那些天,我初次嚐到了被人簇擁的得意和滿足:孩子們為了加入奇叔率領的打獵活動,不惜拿出心愛的玩具對我進行賄賂。而在此之前,我是個躲在人群裏拖鼻涕蟲的角色。因為父母不在身邊,我一直有一種很強烈的被遺棄感。奇叔的到來不經意間改變了這一切。
槍聲陣陣。叭叭叭。野兔在驚恐中奔跑,鳥毛在墜落;我童年的生活在沸騰。
荒涼的蘋果園離村子約有二華裏路,它的圍牆是由無數荊條和樹枝製成的,平時是少有人來的。尤其到了冬天,無力的陽光照耀著一片蕭瑟的樹木,連個人影也難看到。現在,隨著大量人流的湧入,圍牆被破壞、拆散,多了許多缺口,他們湧進來,像失散的羊群一樣橫衝直撞。
而奇叔用一條腿站在陽光下,另一條腿蹺在果樹杈上,嘴裏咬著一根細繩子,在往鷹腿上綁記號,周圍是大片嘁嘁嚓嚓、興奮不已的孩子。終於有一天,二爺忍不住發火了,手持一把大大的竹掃帚往外驅趕那些孩子,追得滿園子跑。他們就像一群麻雀似的,驅散一群,又來一群,氣得二爺破口大罵,有個孩子拾起一塊土坷垃,朝二爺擲來,二爺把頭一歪,飛彈嗖地一下擦過耳際。那孩子還笑嘻嘻地做鬼臉。二爺指著他罵道:你不走,你不走我找你的爹去!你狗日的等著,我叫你爹來領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