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我們家來了一個樣子很特別的客人:他的臉膛出奇地紅,就像一塊太陽下滾燙的紅薯。眼睛不大,但卻明亮、鋒利,照到哪裏都是一道寒光;最有趣的不是眼睛,是一隻大大的鷹鉤鼻子,鼻孔像兩隻煙囪,覺得它們會隨時向外突突地噴煙。他的頭發也有點特別--直直豎立著,像被刈割後的麥茬,茂盛濃密,風吹來時向後自覺倒伏,為他的一副寬寬的大腦門閃開一條小路,讓他的兩根粗黑的大眉毛更加顯眼。他高大的身材下配置著一雙略顯彎曲的長腿,甩動時夾帶著一股逼人的寒風,腳上的一雙黃靴子發出吱吱的一陣響亮。他的腋下挾著一件厚厚的棉襖,襖裏是動物的皮毛做的,散發出一股野性的膻味,和人體的氣味混雜在一起。
這個人的到來打亂我們平靜的生活,他帶來了一股遙遠神秘的大森林的氣息。
我清晰地記得他到我們家來時的情景,他與我爺爺神秘奇特的友誼,至今令我覺得不可思議。它們多麼動人,簡直稱得上是一次偉大的會見。是的,這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特別的重逢。
從遠遠的沙丘,他沐浴著秋天陣陣無力的陽光,穿越一片蘿卜地,莊稼棵的氣味勾人心魄,徑直來到蘋果園,輕輕推開木柵門,對朝他汪汪叫的黑狗投去了蔑視的一瞥,然後在院子裏穩穩站定,用鼻子嗅了一嗅--似乎嗅到了熟悉的氣息,然後從容地掏出煙鬥點燃,手中那隻大大的旅行包自然滑落,從裏麵露出幾棵蘿卜幹似的東西,後來我知道那個東西叫人參。
我爺爺正在和二爺一道鋸木頭,滿頭熱汗涔涔,鋸沫橫飛。聽到狗叫,爺爺下意識地一抬頭,立刻被眼前的情形驚呆了。他們互相微笑著,時光在瞬間仿佛凝止。那時候,爺爺的牙齒差不多快掉光了,僅存的一顆門牙也有隨時跌落的危險。但它此刻卻發出了燦爛的光焰。果然,在當天夜裏,它就伴隨著一場滔滔不絕的傾訴和嗬嗬的笑聲從爺爺的嘴裏飛了出去。事後我爺爺自嘲說:那最後一顆牙,就是為了等這小子來的。如今他來了,這顆牙長著就多餘了。自那以後,我爺爺的兩腮終於泄氣似地癟下去,他一張開嘴巴,就是一個駭人的黑洞。
微笑過後,似乎還點了點頭,那人就大踏步地徑直進屋,在土炕上一屁股坐下,然後刷刷刷幾下脫掉鞋襪,大大的手掌從鷹鉤鼻上擤出一把抹在了靴子上。我爺爺慌忙撿起他扔掉的東西,換回一盆溫水讓他泡腳。一邊滿意地掂量著他帶來的一袋肥大的長白山參,將其中的一支泡到酒裏。
這就是他們不尋常的會見--在相逢的時刻,他們始終沒有說話,這是最奇特的地方,故人相見,語言已成累贅,寒暄多麼做作。我當時吃驚地望著那個人的一係列動作,有點像電影裏的土匪老大,他眼神裏偶爾射出的一道寒光讓我害怕。在洗腳的過程中,我爺爺朝他伸出兩個指頭,他會意地點頭,也伸出兩個指頭--這是在表明,他們已經有整整十二年沒有見麵了。
洗完腳後,那個人站起身來,走到院子裏,在爺爺剛剛坐過的木墩子上坐下,和二爺一道拉動大鋸,鋸完了排放在院子裏的九根圓木。
爺爺親自下廚,往鍋裏貼白鍋餅,這是當時我們家最好的食物。爺爺一反常態,吩咐讓我學習拉風箱,那是我第一次拉風箱,很快累得滿頭大汗,胳膊酸了。我暗暗叫苦,覺得這個人的到來,奪走了爺爺對我的寵愛。是的,我感到爺爺在很短的時間就開始對我粗暴起來,這是當時很真切的感受。他們隻顧招待那個遠道的客人,與他把杯問盞,也沒有誰在意我的肚子餓還是不餓。那天晚上,蘋果園的小屋裏煙霧繚繞,熱烈的氣氛一直持續到下半夜。秋夜空闊而高遠,顫抖著幾粒懶洋洋的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