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樹葉一閃(1 / 2)

一個人住在樹林遮蔽的茅屋裏,可以連接幾天無所事事,庸懶地望著窗外綿綿的淫雨發呆:一株發光的蘋果樹在風裏翻動,豐滿的果實會偶爾在枝杈間閃現,像鄉村的婦女在草垛旁無意中暴露出她的乳房。嗯,很美。樹葉一閃的樣子,很美。

在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寫作真是一件古怪的事情。寫作的時間是不可思議的,似乎一切都來得如此神奇和玄妙,令人猝不及防。平日裏它總是撩撥你的衝動,而手邊一大堆討厭的瑣碎事卻不能讓你投入;在你當真地對待它時,它又會采取一種不合作的態度。每遇此種情況,我便苦惱萬分,強烈地感受著一種文字的虛無。想一個人大老遠的跑這兒,究竟幹什麼。傻吧。

有時候,我會走出林子,一個人到河邊走走,它離茅屋不遠。時令已過夏至,河水正在林間的拐彎處泛漲,那兒傳來嘩嘩的水聲,我喜歡看水流動的樣子。一直看得頭一陣陣地發暈了,有時看得眼前產生了各種奇妙的幻覺,比如突然發現有位美人在水中朝我微笑,亭亭玉立,雪白的身子晃眼。她讓我每一次都驚訝地張大了嘴巴,想與她對話。

而她總是在眨眼之間又變成了流水,不再複現。

昨天的那場暴雨過後,我曾赤腳涉入河中,發現水上突然漂浮起許多東西:草筐、木盆、破舊的衣物、家禽的屍體;一隻羊在水中掙紮,露了一下犄角然後就不見了。我還看到一根巨大的圓木,咆哮著從懸崖上滾落,然後橫衝直撞地順水而下。

我問岸上那位叼著根煙閑逛的人:“喂夥計,這些破玩意兒是從哪裏來的,你知道嗎?”

他誤以為我在哀求,有些得意地咳了一聲。然後從嗓子裏發出一種怪音,模糊不清,我費了好半天才弄懂了個大概的意思--原來是山對麵的村子被雨水衝了,而且肯定有房子被衝塌了,咳咳。他說:俺要走了,你最好趕快上岸,否則出了事也不會有人知道。

見我一副漠然的表情,他把眉毛擰到了窄窄的前額上,說小夥子,真的咯,這條河年年都淹死人,你不要成了今年的第一個死鬼。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你的命隻有一條。

去你媽的!你少喪門,老子打算活過一百歲呢。

我的嘴張了張,這樣的話卻終是沒有說出,而是重重地“哼”了一聲,以表示我對這個人的輕蔑態度。因為我知道這個人是農場裏著名的膽小鬼和吝嗇鬼。我瞧不起這樣的人。起初,我一直以為這樣的人隻在城裏有,這真是我的無知。

在此之前,他曾企圖阻止我下水,我怪他多事,一邊啊啊地答應著,一邊把身上的衣服飛快地除掉,隻剩下了短褲。我在他的驚叫裏翻身入水,感到一陣徹骨的沁涼。

據說,有一年,也是夏天,一場傾盆大雨從天而降,他住的房子漏雨了,嘩嘩的雨水漫到了炕沿。當時,他的妻子正在坐月子,就催促他快找塊塑料布之類的東西遮一遮屋頂。他慢騰騰地出去了,卻好久不見回來。後來還是回來了,而他的房子已經化為一片廢墟。

聽到哭聲後人們紛紛趕來,從廢墟中扒出了他的妻子和孩子,發現他的妻子在房屋倒塌的刹那本能地護住了孩子,孩子被壓在她的身子下,是悶死的。人們就奇怪地問他當時出去做什麼了,他支唔半天,才道明是到屋後看看雞窩還在不在,一看果然有一隻奄奄一息的母雞被衝到坡下。他心疼地差點掉淚,趕快滾下去抱起了心愛的母雞,將它洗淨,還用嘴對著它作了一番人工呼吸……就這樣,他救下一隻雞,失去了妻兒。

當然,那是隻不錯的雞,每天至少會生下一隻蛋。

人們議論了一陣,當笑話傳播。後來又覺得他是命大的,如果他在屋裏,也會難逃此劫吧。自那以後,他成了一個更加小心翼翼的人。畢竟,死亡曾經如此近距離地在他身邊發生過。

一來這兒我就聽到一大堆有關他怕死的故事,比如一到雨天,他會徹夜不眠,以防在睡夢中不知不覺地死去。實在困極了,他就用一根火柴棒將眼皮支撐起來。當然,這個辦法有時不靈,有一次把眼睛傷了。後來他就效法用功的古人,拿一根繩子懸在梁上,係住自己的頭發。這辦法效果不錯,他一直屢試不爽。

而幾年之後,憂心忡忡的生活讓他早早地謝了頂,這個辦法也不好用了。有人不懷好意地出了個餿主意:要他把繩子套在脖子上。他眨叭著眼試了試,結果嚇出一身冷汗。

他每天叼著根煙四處轉悠,像個輕飄飄的幽靈。場主告訴我,這個人哪,嗯,有隨地大小便的不良習慣,你到林子裏散步時務必留意,不要踩了他做下了汙穢。我聽了直皺眉頭……

前幾天,在樹林裏,我還看到他一個人自言自語,他的身邊是一棵大樹。我好奇地走過去,發現他正用腳使勁地踩螞蟻呢。他踩死了一堆螞蟻,解下褲子朝螞蟻的屍體上撒了一泡尿,然後哼著小曲離開了大樹。後來我走近那棵大樹,還發現樹身上有一片燒黑的痕跡,我研究了半天才明白,那是他曾用燃燒的煙蒂把一隻隻爬在樹上的螞蟻烤成了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