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府城,他一個人來到河岸,在枯樹林裏暗自哭了。開始抽涕嗚咽,繼而涕淚橫流,號啕大哭,一邊哭一邊揮拳頭嘭嘭砸著樹幹。痛哭一場後,他又走到河邊,揮尖石於厚冰上鑿了一個圓洞,然後取出懷中的小藍布包,抹開積雪,把它輕輕放在一塊青石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仨頭,隨後他站起身捧著藍布包緩緩放進冰洞裏。潑刺一響,水花噴濺布包很快便沉入了幽藍的河水。水皮上湧起一串串氣泡。朱四爺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昂頭仰視,藍天寥廓,他長長吐了口氣。回到那座空蕩蕩的宅院,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家中能吃的東西找來,一鍋煮了,飽飽餐一頓然後勒緊褲腰帶,回身抄了把鐵鍬。他佇立院中,四下張望了一會,跟著扛起鍬一步一步緩慢地走出這幢昔日曾紅火曾富貴人聲喧嘩顯赫一方的朱家大院。
從此鄉間閭舍多了個衣衫襤褸的少年人,他吃冷飯,穿破衣,頂著冷言惡語,身受指戳斥罵,白天替人脫土坯,幫客商們背山貨,晚間為財主家看園護院,提水灌菜,推碾子磨麵,拚死拚活幹一天也掙不了幾貫小錢。他也不多求,隻要混個腸飽肚圓晚上有個地方歇覺,就知足了。長到十八歲以後,朱四爺發育成個棒小夥,粗手大腳,身強體壯,渾身好像有永遠使不完的勁。想想前路他決心不再給人做幫工,人總得自立門戶自己幹點事。沒本錢,他就每天挑一擔木柴去城裏賣,天不亮動身,幾十裏山路趕到府城,才有些蒙蒙亮;家家戶戶的公雞剛叫過二遍。
以後積了點薄本,他又和人搭夥往關外販私鹽,倒騰皮貨,甚至為人裝棺入殮,夜走荒村野店偷運過煙膏煙土,總之哪路活掙錢幹哪樣,很少計較苦累、困難和危險。所有賺回來的錢,不論多少,他一個子也舍不得花。一日三餐隻求一飽,身上衣裳能穿的盡量穿,實在不行了外邊再套一件稍完整的舊衣服。他請人給自己打了個木箱,四麵無孔,在箱蓋上摳了個窟窿眼兒,手中有錢了就投進去,待箱子填滿了再打開,零錢湊整,一封一封的銀洋都埋藏在屋後的老榆樹下。二十六歲時他取出自個兒的全部積攢,一口氣買了十五畝好地和兩頭耕牛,當他第一次駕著牛犁在自家田地裏耕種時,內心又喜又悲的滋味難表難言。黃健牛哞哞叫著拽著木犁,搖頭甩尾,鐵犁片劃開鬆軟肥沃的黑土,發出悅耳的絲絲聲。他停下犁,抓了把泥土握在手,冰涼潮濕,順著指縫間蘇蘇灑落,多肥的黑油土就是撒一把沙子也能開花。他吆喝一聲催動犁牛,揚手一鞭,鞭花抖的炸了一個嘹亮的脆響。
秋季倒下些錢,他又乘勢買進四五十畝較便宜的荒山地,平整修造,堆積糞肥,準備來年播種米黍和蕎麥。就這樣滾雪球般循序漸進,朱四爺憑著他一副好身板,一雙強有力的手,自身的精明強幹和勤儉勞動,接近三十歲就恢複了朱家大院往日的輝煌與聲譽,成了附近幾個村鎮中有名的首富。
三十一歲那年秋天,經人說合他訂下了東二十裏鋪獸醫劉永恩的三女劉雪娥為妻。按照鄉裏規俗,他預備下一百銀元,兩匹綢緞,六隻綿羊,一對金手鐲,十二擔穀子,四十丈棉布,四十丈細布做為彩禮,在當時鄉村,娶一個女子花費如此之多錢財的尚不多見,因此一時傳為鄉間美談。至今仍為人們所津津樂道。
成親的日子定在農曆九月十六。婚期到來,朱四爺殺了三口肥豬,又托人從府城醉仙樓請來了據稱先祖曾做過宮廷禦膳房主廚的吳大舌頭烹調酒菜,此外還叫來一幫三班鼓樂吹吹打打,甚是熱鬧。花轎是從退隱的鄉宦家借來的,翠綠轎簾,白銅轎杆,披掛著杏水紅綾,四角邊垂拂金黃的瓔珞和紫紅的流蘇。轎夫是幾個本鎮選拔出的青年壯小夥,膀闊腰圓,一身的腱子肉,玄青燈籠褲,天青羅漢褂,金線掐邊銀線鎖沿兒。腳上是皂底布靴,魚鱗裹腿倒趕千層浪,越發襯得人生彪活猛,精幹剽悍。
天擦黑時號炮幾響,載著新人的轎子顫悠悠抬進了門。眾親朋一哄而出,前擁後擠爭相觀看。門口懸係於高枝上的幾掛瀏陽大地紅啪啪炸響,青煙騰騰,碎屑飛紅,小孩子們尖叫著,捂起耳朵直往後退躲,可又心癢,伺停聲一住,便一窩蜂似的擁上去搶撿那遍地還沒有炸響的啞炮。一行迎親的人眾來至門前,轎夫落轎,高挑轎簾,守候一旁的喜娘趕忙上前攙扶住渾身著紅的新人下轎,前呼後應,輕移蓮步,踏著一領長長的寬厚紅氈直送入洞房。新人接進門,外邊的酒席遂張羅著開宴,五鄉八村,親朋好友,分序落坐後酒肴羅列,大魚大肉,珍禽海鮮無所不備,人們招呼著,笑罵著,大口喝酒大塊撈肉,腦額蓋上熱汗騰騰。院門外涼棚內有人應對賓客,安排招待煙葉茶水,稍停一會即行赴席。酒宴隨撤隨換,隨上隨添,流水席三天三夜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