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朱家大院在三閭鎮實在也該算是有頭有臉的人家。
前後兩進,左右偏廈,一共有十幾間房屋。拱頂門樓砌得很氣派:一色官窯青瓦,紅鬆木圓柱,白灰勾縫,水磨雕花青磚。角石和壓板都用的豆綠麻石,上麵刻有精巧細致的花紋,花鳥有“荷渠映水”、“喜上梅梢”,蟲獸有“鬆鶴同壽”、“麒麟送子”、“獅子滾繡球”,刀功精湛,玲瓏浮凸,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鄉下工匠的手活。門是山裏生梆鐵硬的柞木打製,生漆塗麵,萬年不壞。門腰上嵌著一對金黃的夔首銅環。
這些倒也罷了。更重要的是據說老宅院的某個地方曾埋藏有一罐黃澄澄的金磚。
老屋的當家人朱四爺很小的時候就無數次聽人談論過這樁奇事。那時朱家還沒有落魄。家中還有上百畝地,還有大小幾十頭牲畜,農忙時節還要雇用不少的長工、短工,隨便打開那一隻錢櫃子也還能抓出兩把碎銀子。過去的些許舊事,他就是蹲在馬棚的熱土炕上聽那個上了年歲、滿頭白須發的老馬夫嘮叨的。這老頭述說時神情莫測,一臉神秘,他說朱四爺祖父年輕時是個身材魁偉,力大超群的好後生,不愛讀書,從小喜好使槍弄棍。殿試考中過武舉,一馬三箭,箭箭射中金錢眼,算是這一帶方圓百裏的名人。被朝廷授以武尉將軍之職,領兵戍邊,在這塞外荒寒之地築土為城,屯墾荒田,東擋西殺,屢立戰功,所部軍紀甚嚴,從不無故騷擾百姓。那年因為鬧金刀教,邊軍奉命追殺圍剿,雙方激戰月餘,互有損傷;士氣已極是低沉浮躁。又加之兵部克扣軍餉,久拖糧草冬衣遂引起官兵上下一致不滿。騷亂和流血每天時有發生,屢禁不絕。武尉將軍朱武舉憑著自己豐富的人生閱曆,從這種嘈雜混亂中嗅出了可能降臨的危機。他當機立斷先將妻兒子女遠送他鄉,又把自己半生的積蓄都兌換成金磚、金餅、金條,找一口青花瓷壇一層層碼上來,再用油紙鬆香封住壇蓋,於某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由他親自動手掩埋起來。聽說就在這棟宅院的後園內,可到底在什麼地方卻誰也不知道。過不多久,邊兵果然叛亂,砍斫殺戮,屍橫遍野。朱將軍也於這次叛亂中遇害身亡。他死之後,這罐黃金的埋藏之處也就成了一個永久性的難解之謎。
類似的話父親也曾說過。他告訴朱四爺,有關這壇黃金也許確有其事,也許不過是個子虛烏有的傳說,要不然這幾十年來後園差不多翻了個底朝天,牆角下、樹洞中、夾壁裏查了又查找了又找,平地掘下三尺,拳頭大的土坷拉都拍開砸碎,就差沒過羅篩了,為何不見那金磚的蹤影?父親說這話時臉色蠟黃,神情憂鬱,並且不時地劇烈咳嗽幾聲。那會兒他的身體在不可挽救地毀壞下去,整天拄著個手杖,極度虛弱,多走幾步路頭上都細汗淋漓。朱四爺知道,父親從爺爺手中繼承的是一個偌大的產業,若費心經營,是不難將朱家振興光大的。但恰恰事與願違,這位第二代單傳獨子,自小性情內向,不願言辭,長大後更是隻知聽曲做畫,眠花問柳,不理稼穡,不操商賈,過著那種放浪形骸的醉夢生涯。晚年因一煙花紅粉與州城富紳結怨,給人尋隙告到官府,冠以穢汙宗廟、敗壞禮俗之罪,革去秀才功名,重重罰了一筆,家產已去其半;後幾年又趕上荒旱,田產欠收,佃戶們欺主人懦弱,推說收成不好拒交租糧。一大家子坐吃山空,不幾年就把一份產業踢騰個淨光。所以至朱四爺長成為少年,朱家大院早就名存實亡,徒有其表,內裏成了空殼。他十二歲這年,年僅四十幾歲的父親終因痼疾纏身而撒手西歸。年幼喪父,傷痛徹骨,留在記憶中最深刻的除了滿目淒愴的哀白,就是悲天慟地的嚎哭。
然而就在父親去世後的那年冬天,老天爺偏又雪上加霜,令他一向硬朗的母親也同樣走向生命的盡頭。那是個又陰又冷的夜晚,天上下著雪,好像還刮著尖溜溜的風,朱四爺坐在床前陪著,見母親臉上的氣色由慘紅轉為灰白,生機正一點點從她身體裏溜走。炕下升了一盆木炭火,燒得劈啪作響,身上又加蓋了兩層棉被,母親還是冷得格格咬牙。樹葉一般地顫抖。他俯身給母親加了件棉衣,好讓她能暖和點。這時母親忽然伸出那雙枯幹瘦弱的手,緊緊抓住他手臂不放鬆,隨後又從枕頭下摸出一個藍布小包,示意他打開,朱四爺一手接過沉甸甸的布包,放在炕邊上,一手解開扣結而後層層翻展,當最後一重紅布揭開時,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對粗大的亮燦燦的銀鐲和一隻金手鎦。母親的手抖動著,張嘴喘氣,好象要有什麼話,但終於沒能說出,頭一歪,眼角似有淚水溢出。母親就這樣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在家族親友的幫助下,他草草地埋葬了母親。喪事完畢,朱四爺茫然四顧,不知所歸。他懷揣著那藍布小包來到了府城當鋪。當鋪坐落於丁家巷口。木柵欄門,粉牆上用濃墨書寫了一個大大的“當”字。他沒有立刻走進去,而是在門口轉悠,反複徘徊。他知道,隻要自己跨進這扇門,把藍布包交上櫃台,就可以得到一張當票和一摞亮光光的銀洋,有了錢就可以去飯鋪填飽肚子,再買一身幹淨的新棉衣,然後還能幹點啥呢?去想法把這些錢花光,花光花淨了又怎樣,他將再去幹點啥?內心不停地拷問卻又全然回答不出。那天的天氣還算晴朗,正午的陽光也足,燦爛的陽光照在一個十二歲少年的軀體上,令他溫暖舒適的同時又感到十分的空虛與寂寞。
他低頭看了看,棉襖的袖口磨得溜光,肘部破了一個洞,鼓出了一朵白花花的棉團,棉褲膝蓋上打了塊小補丁,精致熨帖。這還是母親生前的手活。從今往後,衣裳或可還會破損,但那盞燈下穿針引線的補衣人她又在哪裏?藍布小包揣在懷裏,緊挨著肉身子,硬梆梆硌著他的肋巴骨,除了這藍布包和一身舊棉衣,微軀之外他還擁有什麼呢?此刻立在當鋪的門口,他猛然記起母親臨終前的眼光,是那樣的孤苦,那樣哀怨,那樣的絕望無助和無可奈何,同時也讀出了蘊藏在母親目光深處的真正含義。自從十八歲下嫁到朱家,幾十年她寡言少語,不怨不悔,忍受著流言誹語和族人的傾軋,苦苦替父親支撐著這個家,她的內心深處想必早已埋下深深的淒苦與無望。那麼就在她臨終前把家中僅存的一點財產留給年幼的兒子時,心中的淒苦想必已達到極點。難道她已斷定這個少年孩子,由她一手哺育大的“四兒”也是個敗家子,注定要一事無成嗎?想到這兒,他毅然決然地轉過身,一刻也不停留大步離開了丁家典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