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漢周說：“我……能行嗎？”
呂焜陽說：“你行的。”
山穀裏空氣溽熱，他們身上都出了汗。他們敞開著衣襟，用衣襟搧著風。柳漢周忽然問起呂焜陽在雍城公開的身份是什麼，呂焜陽笑說：“我是小學教師。”柳漢周說：“敵人沒有發現過你？”呂焜陽說：“這個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雍縣有好多同誌都在自覺地掩護我。”呂焜陽看著柳漢周，說：“漢周，你不要太思念……桂芳，她的死很偉大，很……壯烈……”
柳漢周仰起腦袋，口中喃喃地說：“天啊，為什麼死的不是我，而是她啊？為什麼我就不能替她死……”
呂焜陽的眼睛潮濕了。他抬起目光，望著對麵高高的白雲繚繞的山頭，那山頭上邊的空中有一隻矯健的雄鷹在飛翔。
好長一段時間裏，周城縣的名紳們不在一塊聚會了，他們龜縮在自己的家裏，在那被四麵高高的房屋遮蔽下的空間過著隻有他們才能過的日子。他們晚上輪流著在自己的妻妾房間裏過夜。他們的三妻四妾免不了爭風吃醋，爭相邀寵，勾心鬥角，所以在那漫長而又寂寥的漆黑或有月光的夜晚，在他們的宅邸裏就會常常發生一些生動而又奇特的故事，十分神秘而又引人入勝。他們還象過去一樣收養義女、養女，這些義女和養女的肚子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莫名其妙地突如其來地膨大起來。他們之間還在攀親結友，你的女兒嫁給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娶了他的或他的親威的女兒。他們追求門當戶對，絕不允許自己的子女與貧民結親。逢到他們之中誰的壽誕或妻妾的壽誕，他們還要攜了厚禮去恭賀。但是，自從葫蘆溝慘案發生後，他們好長時間不在一塊兒聚集了。他們不知道別人心裏的情緒怎麼樣，隻知道自己的心情很沉重。孫家大小姐的壯行讓他們受到巨大的震動。侯心齋每當想起孫桂芳，就會覺得他的逆子侯世斌死有餘辜，臭如狗屎。以前，他還為他的死難過了一段時間。可他現在不難過了。他一想到他就覺得惡心。他常常在夜晚睡下後，向他的太太講孫士鵬，講孫桂英和孫桂芳，講著講著，他和她就會嗚嗚地哭了起來。他發現，他們幾個紳士和縣中校長常景雲都明顯地蒼老了一截子。常景雲的腰肢竟然佝僂起來，走路腳步蹣跚，就象一個遲暮的老人。門世辛的瘦臉更加消瘦和蒼白了，兩頰仿佛用斧子劈了後抹上了一層白粉。鳳廷璋的大腦袋上有了赫赫的銀絲，他忽然對過去受寵愛的三太太脾氣暴躁起來，過去，他下鄉或去工廠時，總要帶著這位過去曾是他的同學的太太。可後來竟一次也不帶他。他喜歡和蘇石頭閑諞。有幾次，他打發人在千山找到蘇石頭，叫回周城他的商號裏，與他掌燈徹夜長談。他也喜歡到常景雲那兒去，聽他說古道今，談詩說文。他發現黨景雲在娶了他的侄女後，精神上並不怎麼怡悅，就知道他那個酷似孫桂芳的侄女是不能代替她的。黨景雲對孫桂芳的感情是太深了。看樣子，他終生都不會走出這種感情的漩渦。葫蘆溝噩耗傳來後，他去周城中學，常景雲身體虛脫，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著，他的快要臨產的二太太和常景雲的大太太在床跟前守護著，眼睛紅腫。常景雲在床上躺了一個月起床後，他發現他的腰肢佝僂了。這時候，常景雲的二太太生下一個女孩，常景雲給她起名繼芳。小繼芳出月的時候，鳳廷璋攜了大太太去作滿月，他給小繼芳的胸前別了十萬元辮百鎖（關中西府風俗，給小兒滿月或周歲送賀禮金）。袁德興偷偷地逃走後，周城縣的幾大紳士和常景雲在一塊兒聚了一次，共同分析袁德興的去向。他們幾個人都說袁德興逃回家鄉當農民去了。隻有門世辛一人堅決地認為，袁德興出家了。眾人問他原因，他說，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我隻知道我感覺他出家了。侯心齋就說，你的感覺準不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