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8月,關中平原西部的田地裏,高梁、玉米長得一人高的時候,陝西省民政廳發下一紙公文,調袁德興去膚施縣擔任縣長。袁德興接到公文後,向民政廳去了一封信,碗言謝絕。然後,在一天,他收拾了一下,化妝成一個和尚,戴了一副墨鏡,拄著文明棍,提著一個公文包,一副不倫不類的樣子,來到西關馬拉轎車停放的地方,找到那位吆轎車的小老頭兒,讓把他拉到紅土坡車站。小老者頭兒奇怪地看著他,說:
“上哪達去?”
“去我該去的地方。”
“你要出家?”
“想出家就出家。不想出家就不出家。”
馬拉轎車轔轔地上路了。小老頭兒懷裏抱著鞭杆,一雙迷茫的目光望著車子前邊。烈日高照。空氣燠熱。無邊的秋田泛著一股藍茵茵的綠光,象大海裏的漣漪。秦嶺含黛,翠峰如簇。老鷹在高高的藍天悠然地翱翔。小老頭兒敞開著汗褂,額頭上淌著涔涔的汗水。忽然,小老頭兒在空中摔出一聲響鞭,“叭!”地一聲炸響,響聲震顫著空氣,他敞開銅鍾樣的嗓子,大聲唱了起來:
在黃羅寶帳擺戰場,
猛然間想起關二王。
關興兒不必淚兩行,
聽皇伯把話說心上。
兒的父當年在世上,
誰人不曉關雲長。
……
《祭靈》那沉鬱哀傷的旋律在馬路兩邊密密的玉米和高粱地上空縈繞、回蕩,那旋律像一道道黑色的閃電,在袁德興的耳畔炸響;又像一道深邃的幽長的黑洞,嗚嗚地竄出一股冷氣,令他渾身打顫。他哭了,淚水滾滾。
小老頭兒轉過身子,望著袁德興,說:
“袁縣長,咋麼?”
袁德興掏出手絹揩揩淚水,說:
“腳戶,你別叫我縣長。從今天起,我不再是縣長了。我與你一樣,是平民百姓。”
小老頭兒驚訝地看著他。
袁德興從懷裏掏出一遝子鈔票,放在車廂裏,說:
“腳步,我走了以後,假如有人問起我,你就說我……死了……”
小老頭兒越發驚訝了。
袁德興從紅土坡車站下了車,乘上一列西上的火車走了,從此不知所終。
就在袁德興化妝逃跑的前十天,大個子的西府地委書記呂焜陽來到千山深處的佛子嶺,與他一同來的還有他的警衛員;佛子嶺地處周城與林遊縣的交界處,山大溝深,山勢嵯峨,地形險要;佛子嶺的大小山坡上,穀地裏,長滿密密的杠樹、水楸、樺樹、漆樹、醋栗、山楂等。正是仲秋季節,滿山遍野一片墨綠。空氣裏漂浮著一般濃濃的樹木青草的味兒,腐爛的草木的味兒。山坡草叢裏時不時有野雉呱呱叫著飛起,鮮豔的羽毛在空中閃著眩目的美麗的光暈。
呂焜陽第一眼就發現,柳漢周比過瘦多了,腦袋上有了白發;長眼睛深陷著,眼睛周圍有了密密的皺紋;目光裏有了一種經曆了巨大悲痛打擊後的淒槍、悲哀和漠然。呂焜陽心裏一陣酸痛。他緊緊握住柳漢周的手,鼻子酸酸的,千言萬語包含在一句“漢周,漢周!”的叫聲中。
柳漢周看著麵前這位尊敬的、引他走上革命道路的地委領導,喉嚨裏有一股鹹鹹的東西在翻騰。他抑製著不讓淚水流下來,說:
“呂書記,你處分……我吧……”
呂焜陽走到茅屋的門口,手扶著門框,望著對麵山坡上綠海樣似的森林,說:
“漢周同誌,要化悲痛為力量!要為死難的同誌報仇!要注意引導同誌們的情結。”他轉過身用那雙大而明亮的目光盯住柳漢周,淡淡一笑,說:“漢周,當然我也要報告一個好消息:就是由於你們在葫蘆溝的殊死抵抗,消滅了敵人一個排的兵力,才使原來要增援陝北戰場的國民黨某部隊滯留下來,減少了陝北戰場的軍事壓力……你們是在另一條戰場上支援了陝北革命鬥爭。所以說,你們是打了一個大勝仗。”
柳漢周的眼淚潸然而下。
他們走出茅屋,並排在河穀的小溪旁邊慢慢躑躅。呂焜陽目光深邃地望著前邊深深的山穀,慢慢地說,根據上級黨組織的安排,決定讓西府遊擊隊赴邊區進行學習、整編。同時,西府遊擊隊還要護送西府地區一大批地下工作者和各個縣的領導同誌一同邊區,那些同誌將在邊區學習《五四指示》和《中國土地法大綱》,為解放區的土地改革打好基礎。呂焜陽濃眉下的一雙目光閃著興奮的光波,說:“漢周,你知道嗎?從1946年7月到1947年6月,人民解放軍經過一年內線作戰,共殲滅了112萬敵人,粉碎了敵人對陝北和山東的戰略進攻。敵人的營壘現在是一片恐怖和失敗的情結。在黨中央的領導下,我人民解放軍又轉入了戰略進功。西北野戰軍的沙家店又打了一個大勝仗……革命形勢越來越好,蔣介石在中國的反動統治不會持續多久了。”他停住腳步,從小溪旁的柳樹上折下一根枝條,拿在手裏抽打著。“漢周,西府地委經過研究決定,這次去邊區,千山、雍山、喬山三支武裝力量,統統由你指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