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沒走多遠,聽見後麵你外婆喊:“姍姍回來,姍姍回來……”我吃驚的轉過身,看到姍姍竟跟在我身後。
她停下來,與我保持一段距離。姍姍向後藏著小手,一言不發的望著我。我回走幾步,蹲下來抱起她問:“姍姍,你這是幹什麼?”
我的手觸到她背後藏的東西:軟綿綿的,是一包衣服。我頓時想到了她的意圖:她是想跟我到城裏去!原來前些天背著我竟是在偷偷地收拾她的衣服。
“小姨,帶我一起走吧。”姍姍央求說。
我搖搖頭說:“小姨是去上班的,不能像現在這樣整天帶著你玩。”
姍姍說:“姍姍很乖的,姍姍不要小姨陪,姍姍自己照顧自己。冬天冷,姍姍給小姨暖被子。”
我的鼻子一酸,兩串眼淚流了下來。眼看天色越來越晚,跟姍姍講道理也講不通,我便推開姍姍,狠心的說:“我不要你暖被子,跟著我你隻會添麻煩,你知不知道?!”我站起來,轉身就走。
姍姍哇地哭了,那種被拋棄的、傷心欲絕的哭喊令我肝腸寸斷,但沒有辦法,我不能回頭看她,一眼都不可以,我不能給她任何希望。我假裝決絕的一步一步向前走去,隨著距離的拉大,我聽見姍姍的哭聲不是減弱,而是更大了。拉長的哭聲夾雜著喘息、咳嗽,幾乎令她窒息,她哭得是那樣悲傷和不顧一切,我再也挪動不了腳步,我淚流滿麵,轉身向姍姍衝去。
姍姍被你外婆死命拉住,她小小的、稚嫩的身體不顧一切的向前俯衝,幾乎貼住了地麵,盡管都是徒勞,她卻一刻也不放棄。我再次把姍姍抱在懷裏,她的小手臂馬上緊緊的纏住我的脖子,兩隻小腿也死死的箍住我的腰,她以為這樣就可以永遠和我不分開了。
姍姍哭,我也哭,姍姍的眼淚落在我的肩膀上,我的眼淚流進姍姍的脖子裏。我拚命吻著她那被淚水打濕的臉,似乎想把它吻幹,但她的眼淚像滲出的泉水,怎麼也吻它不幹。
不知過了多久,烏雲滾滾,天色越來越暗,我覺得不能再拖了,再拖就走不了了。即使今天不走,明天還得要走,除非我放棄我的夢想,永遠不走,否則總得要過這一關。
姍姍不停的哭,我試著把她放下來,她卻把我箍得更緊,就像樹蛙箍在橡樹上一樣紋絲不動。沒有辦法,我向你外婆使眼色要她幫忙,你外婆走過來,開始掰姍姍的手。姍姍哭得更凶了,她不住的咳嗽——那是被自己的眼淚嗆的。
姍姍箍住我的手更加有力了,十個小指頭幾乎戳進我的脖子裏。但一個三歲的小孩,力再大又怎能大過大人呢?不一會兒,我分明感到姍姍的指頭正從我的脖子上一個一個被剝離,最後她的手臂離開了我的身體——你外婆已經將她攔腰抱了起來,但她的兩隻小腿卻還纏在我的腰上,死活不肯鬆開。
因為悲傷,我已沒有一絲力氣把姍姍的小腿掰開。我們就這樣僵持了幾分鍾,你外婆累得筋疲力盡,由於堅持不住而身體向地上倒去,姍姍的小腿才終於從我腰上滑脫了。我剛要伸手拉你外婆,你外婆大聲叫我快走,我不敢怠慢,轉身飛跑起來。但沒跑幾步我又折回來,不顧你外婆的責罵,把一條白色的圍巾圍在姍姍的脖子上,才又跑開了。
姍姍撕心裂肺的哭喊一刻也沒停止,在山路的拐角,我忍不住回過頭去,遠遠看見姍姍伸著小手向天空揮舞,她是想抓住我的手,可是她抓住的隻是一團空氣。
8
上班後,我的夢想很快從顛峰上跌落下來。城裏人遠沒有我想象的那麼熱情和友善,他們看不起鄉下人,何況我還隻是個臨時工!那時侯,正式工地位高得像國家幹部,對於我這個來自鄉下的黃毛丫頭,他們正眼都不會瞧一眼,就更別說跟我聊天和一道玩兒了。
忙碌了一天,下班回到宿舍,她們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跟各自的男朋友逛街去了,剩下我一個人,感到既孤獨又冷清。每當這時候,我就非常想念姍姍:她冷不冷,吃得飽不飽,每天在幹什麼?這些都是我想知道的。
時間一天天過去,我對姍姍的思念也在一天天增加。兩個月後,我得到一次休假的機會,我抑製不住內心的狂喜,從廠裏買了一瓶罐頭,下班後搭乘最後一班車連夜趕回了家。
到家後已經深夜十一點多,昏暗的煤油燈下,你外婆的身影還在孤獨的晃來晃去,在她身邊我沒看見姍姍,一股不祥的預感頓時湧上心頭,我又想,這麼晚了,姍姍一定是睡了。我疾步走進門去,大聲問姍姍哪兒去了,你外婆嚇了一跳,責備我凶得像個土匪,後她解釋說姍姍被她媽媽接回家了,我才鬆了口氣。
你外婆為我重新煮了飯,我卻一口也吃不下,纏著要她講姍姍的情況。那晚,我跟你外婆一直聊到淩晨三四點鍾,全是關於姍姍的。桌上的飯菜涼了又熱,熱了又涼,我卻始終沒有動過一口。
你外婆說:“那天你走後,姍姍一直哭,不管我怎樣勸、怎樣拽就是不肯回來,後來不知過了多久,天黑了,姍姍趴在我肩上睡著了,我才把她抱回家。半夜醒來,她要你,找不到就哭,直到哭累了才又睡著。一連幾天,姍姍的臉上總是掛著眼淚,她時時刻刻沒有忘記你。後來,姍姍很少哭了,似乎哭了那麼久,眼淚已經流幹了,她開始每天守在村口那個地勢較高的土坡上——從那裏可以望見那條通往村外的山路,姍姍說,你曾經答應過回來看她,所以她要站在那裏等你,等了十幾天,你沒有回來,看得出她是多麼失望。一天,我在地裏幹活,習慣性的瞄瞄土坡上的姍姍,那一次卻發現姍姍不見了,我嚇壞了,丟下手裏的活慌忙向土坡上跑去。跑到坡頂,遠遠看見一個小黑點正沿著山路向村外迅速移動著,我想那肯定是姍姍,於是急忙追了上去。途中遇到你阿明哥媳婦,她告訴我姍姍要去城裏找姨,她怕她一個小孩走丟,要把她抱回來,可姍姍就是死活不依,沒辦法,她隻好先跑回來報信。我一聽更急了,加快腳步磕磕絆絆總算追上了姍姍,那一刻,整得我差一點就掉了氣。我告訴姍姍城裏很遠,走出大山還要坐車,要坐很久很久。姍姍卻說:‘不管有多遠,我隻要天天走,總有一天會走到城裏,走到小姨身邊。’
“姍姍整天愁眉苦臉,悶悶不樂,我從來沒見過一個小孩想念大人想成那樣。遠遠望見站在高高土坡上一動不動的姍姍,我總是想起古代‘望夫成石’的故事,那時候,我的心裏就非常難過,那種想見而不得見的痛苦,我是理解的。從那以後,我對姍姍看得更緊了,盡管如此,姍姍還是又跑了一次,雖然我把她逮了回來,但那次以後我已經打定主意要把她送回家了。我捎信叫你姐來接姍姍,你姐來了,姍姍不肯走,她說她答應要等你回來,若走了,你會找不到她。不管我怎樣解釋姍姍就是不肯走,最後還是被她媽強行帶走了。看到姍姍哭是最揪心的,在你去城裏的兩個月,我天天過的就是這種揪心的日子……”
聊完姍姍我回到自己房裏,看見床頭整齊擺放著一條白色圍巾——那是我臨走送給姍姍的。我問你外婆怎麼忘了帶去,你外婆告訴我:不是忘了,是姍姍非要留下的。她說天冷,小姨需要它,她回家後媽媽會給她織的。
我抱著這條圍巾,眼淚嘩地流了下來。幾個小時後,天亮了,我告別你外婆,向石橋鎮趕去。
9
趕到姍姍家已是下午了。剛下過雨,地上濕漉漉的;北風呼呼地刮著,吹在臉上像刀割一般疼痛。姍姍坐在她家門檻上,呆呆的望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身體卻在發抖。我欣喜的叫了聲“姍姍”,姍姍先怔了怔——她幾乎不相信是我,當確信是我時,她像彈簧一樣彈起來,伸開雙臂,哇哇哭著向我跑來。
我一下把姍姍抱起來,猛轉幾圈,在她臉上親了又親。我很驚訝,問姍姍見到小姨為什麼不笑反而要哭呢,難道不高興嗎?姍姍說她不知道,但她就是想哭。
我的手碰到姍姍被雨水打濕、冷得像冰淩子似的鞋子,我的心不由一顫,忙把姍姍抱進屋裏。屋裏沒有生火,跟外麵一樣冷。我一邊責問你姨媽為什麼讓姍姍穿濕鞋子而不給換雙幹的,一邊找柴禾生火。
你姨媽說:“她是踩水玩,故意把鞋子踩濕的!哪有那麼多幹鞋子供她換呢,讓她凍凍,看以後她還敢不敢踩水!”說著,凶狠的瞪了姍姍一眼。
我不同意這種說法,我說:“地上到處是水,難道姍姍要把鞋子提在手裏嗎?鞋子濕了就要換,這麼冷的天,孩子感冒發燒了怎麼辦?”
火生起來後,我給姍姍找了幹襪子、幹鞋穿上,把那雙濕鞋放在火上烘幹了。姍姍緊挨我坐著,高興的跟我聊天,顯得非常幸福。
等到我和姍姍出門前,我買來兩張油紙,把姍姍腳上的鞋包起來,再用皮筋箍緊,姍姍驚訝的看著我,感到既新奇又有趣。我說:“這樣,下雨天就不怕把鞋子弄濕了。”姍姍從我懷裏掙脫下來,試著跑了幾圈,油紙發出“嘩嘩”地聲響,姍姍咯咯的笑了。
六天一晃而過,跟姍姍在一起的時候是多麼快樂,但快樂的時間總感覺是那麼短暫!六天裏,我帶姍姍走家竄巷、趕場看電影、逛街湊熱鬧,一會兒把她抱在懷裏,一會兒扛在肩上,一會兒背在背上,姍姍咯咯笑個不停,清脆的笑聲像百靈鳥一樣悅耳動聽。
一次,我給你姨媽去送為別人做好的衣服。衣服很厚很重,我騰不出手來抱姍姍,就叫她待在家裏,不要跟我去。她口口聲聲答應我,可是每當我猛一回頭,總看見姍姍在離我不遠不近的一段距離裏站著。我說:“姍姍,回去,不要跟著我,我馬上就回來!”
姍姍答應的非常好:“哎,好,我回去。”每次我以為她真的回去了,其實她仍跟著。
我問她:“姍姍,你為什麼老喜歡跟著我?”
姍姍說:“因為所有人就隻有你疼我、喜歡我。”
10
休假結束了,終於要回廠裏上班了。前一天晚上,我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姍姍,姍姍聽了眼淚流個不停。我們躺在床上,姍姍緊緊地抱著我,我跟她聊天盡量揀些開心的話題。但姍姍沒有笑,往日咯咯的笑聲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她一遍一遍的追問:“小姨,明天不走行嗎?”
我不想欺騙她,於是說:“不行,明天不走後天還是要走。明天必須走。”
盡管我回答得非常絕情,過一會兒,她又問我:“小姨,明天不走行嗎?”
這樣堅持不懈的追問,姍姍無非是存著一份希望我改口的幻想,那就是答應她明天留下來,但我清醒的知道,我不能答應她,因為我無法做到。
姍姍的追問一遍比一遍微弱,她最終睡著了。我睡不著,一點睡意也沒有,我不敢想象天亮以後,與姍姍分別的那一刻將是怎樣一副生離死別的情景!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我的心越來越慌,我想到了逃!對!既然無法麵對,為什麼不逃呢?在天亮以前,我小心翼翼的挪開姍姍熟睡中箍緊我的小手,落荒逃出門去。
天大亮了。我已坐在開往城裏的客車上,想必姍姍此時已經醒了,我的耳邊似乎傳來孩子淒厲的哭聲,那一定是姍姍!我閉上眼睛,任憑眼淚順著臉頰滾滾而落,我的心卻跟著顛簸的汽車一起顫抖起來。
11
我回到城裏不到半個月,傳來姍姍生病的消息,我急忙向廠裏請假,心急火燎的趕到姍姍家,見到的卻是昏迷不醒,每隔幾分鍾就抽搐一次的姍姍。我急得哭起來,大聲問在隔壁屋子裏裁衣服的你姨媽為什麼不請醫生來看看,你姨媽說馬上就來。
我握住姍姍冰冷的小手,一遍一遍搓著,想把它搓熱,但不起任何作用;我又把它含嘴裏,我的體溫通過姍姍的小手傳到她身體裏,她的臉似乎真的露出了隱隱的微笑,好象她已經感知我的到來。
你姨媽說請的人到了,我一下跳起來出去迎接。可我接來的人不是醫生,而是神婆!我後退幾步,憤恨令我幾乎尖叫起來,你姨媽趕緊跑過來捂住了我的口。
神婆手裏拎著隻公雞,圍著姍姍瘋瘋癲癲跳了幾圈,然後剖開雞腹,貼在姍姍的肚子上。開了膛的公雞冒著烘烘的熱氣,姍姍的身體漸漸暖和過來,抽搐也停止了,但姍姍仍在昏迷,神婆說不礙事,明天就好了。
神婆走後,堵在門口看熱鬧的街坊漸漸散了。其中一位大嬸扯扯我的衣角,悄悄將我帶到隔壁她的屋裏,唏噓說:“姍姍可憐啊!”說著眼淚流了下來。她接著哽咽說:“那天你偷偷走了,姍姍醒來後到處找你,找不到就哭,嗓子都哭啞了。你姐被吵得心煩,就打姍姍,不許她再哭,但打也沒用,姍姍還是哭。你姐發火了,操起手裏正在臘的鞋墊向姍姍的臉不停的扇去,姍姍跑,你姐在後麵追,追上了繼續扇;姍姍躲,你姐就一隻手把她死死的擒住,另一隻手放肆的往死裏打,那手掌厚的鞋墊扇在臉上別提有多痛!我實在看不過去,跑過去拉姍姍,手上還挨了一下,到現在還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