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不回來(3 / 3)

她把手伸過來給我看,繼續說:“你姐那時像瘋了一樣,劈頭蓋臉的朝姍姍猛打,開始姍姍還知道躲、知道掙紮,哭得聲音也很大,但漸漸地她就哭不出來了。突然,我看到姍姍的眼睛往上翻白,身體也隨即墮了下去,你姐這才住了手,她嚇壞了,過了很久,昏迷中的姍姍才回陽過來。後來下雨天,姍姍的鞋子踩濕了,你姐又把她打得死去活來,不但自己不給姍姍換幹鞋子,也不許我給換;姍姍感冒你姐也不管,不看醫生也不買藥,任她自己耗著。姍姍踩著濕鞋子,披著單薄的衣服在街上走來走去,那樣子真像個孤兒……”

我心裏納悶,我不是給姍姍準備了油紙和皮筋嗎?她為什麼不在下雨天用呢?我走到姍姍房裏,看到油紙完好無損,兩根皮筋卻斷了。捏著斷成幾截的皮筋,我非常痛心非常後悔:為什麼不給姍姍多準備幾條皮筋呢?若不是沒有了皮筋,姍姍的鞋子就不會踩濕,她也就不會無辜的挨打了,我好恨我自己!

這次回城之前,我給姍姍買了很多皮筋,幾年都用不完。

12

兩年過去了,每個月我都要去看姍姍,但看到的姍姍總是生病多於健康。姍姍體質不好,經常感冒,一感冒發燒就會伴有間歇性抽搐,那是那年冬天長時間挨凍受涼落下的病根。後來,抽搐一發作,吃藥打針都不管用,隻有那個神婆治得住。

又是一個冬天來到了。一天我在上班,傳來姍姍病危的消息,人已經轉到縣人民醫院,我大吃一驚!我趕到醫院,昏迷中的姍姍正打著點滴,你姨媽告訴我,每次姍姍抽搐發作都是那個神婆治好的,但這次那個神婆自己病倒了,沒法給姍姍弄,所以姍姍才變成這樣了。我急了,大聲責問你姨媽為什麼不送姍姍去鎮醫院,你姨媽說送了,但不管用,這才轉到縣醫院來的。

三天過去了,姍姍一直昏迷,並不時爆發一次劇烈的抽搐。你姨夫來了,我央求你姨夫跟醫生說,要他們用最好的藥,全力搶救姍姍。你姨夫點點頭表示答應,但當醫生進到病房,就站在他麵前,他卻什麼也沒有說。我立刻明白了。

我不顧一切的扯住醫生的白大褂,跪在他麵前,哭著求他一定要救活姍姍,無論花多大代價,花多少錢,我願意用我一輩子的時間去還債。醫生似乎感動了,他扶起我,表示一定會盡到最大努力。這時,醫生把目光轉向你姨夫,望著他的眼睛,但你姨夫沒有任何反應,醫生便轉身走了。

你姨夫稱工作忙回單位了,你姨媽也說要為人家趕製棉衣,於是捎信叫你外婆來照看姍姍,自己匆匆回了石橋鎮。我天天守著姍姍,一分一秒也不願離開,甚至我也不敢睡覺,我怕在我睡著的時候,死神會把姍姍悄悄偷走;怕當我睜開眼睛時,躺在病床上的姍姍不見了。

你外婆來了,同時來的還有一張廠裏的“最後警告書”,聲稱若再不回廠上班就要把我開除。我把“警告書”撕成一條一條的,慘慘的笑笑說:“姍姍都沒有了,我還要這個工作幹什麼呢?”

但你外婆不許我這樣子,她堅持要我回去上班,說這裏有她照看就行了。我不肯,她就推我,把我推到病房外,把門也鎖了,沒有辦法,我隻好回去上班。白天上班,晚上我就來醫院陪姍姍,通常是一宿一宿的陪,困了就趴在姍姍身旁打個盹,天亮後又回廠裏。

已經過去七天了,姍姍不見好也不見壞,仍是昏迷不醒,靠輸液養著。醫生不時進來查看一下,又迅速離開了。晚上,我坐在姍姍床頭,握著她的小手,一遍一遍給她講故事,以前她聽故事時總喜歡躺在我懷裏,一邊聽一邊還有很多問題要問,經常咯咯的大笑……而現在,她卻隻能安靜的躺在病床上,說不出話,也不能笑,甚至連眼睛也睜不開來看我一眼。但我相信,她一定聽到我的聲音了!

第十四天過去了。這天早上我遲遲舍不得離開姍姍,即使走出病房,走到樓梯口,走到醫院大門口,我都忍不住跑回去,再看看姍姍,親親她的小臉。我心神不寧,預感什麼不祥的事情將要發生。

上班的時候,我頻頻出錯,因為我腦子裏想的全是姍姍。白天總算熬過去了,下班鈴一響,我迫不及待朝醫院跑去,我的心快要跳了出來,我隻想快點見到姍姍,讓我一天的擔心立即化為烏有。

跑到醫院天已經全黑了。病房裏傳出昏暗的、搖搖欲滅的燈光,我的心咯噔一響,我的眼淚刷地流了下來。我跌跌撞撞地闖進病房,你姨夫來了,你外婆站在一旁哭泣,我慌忙撲到姍姍身上,緊緊的抱住她,卻發現一直插進姍姍手臂血管裏打點滴的針管不見了,幾個護士在忙著收拾什麼。我拉住旁邊的一個護士,使勁搖晃她的手,驚恐的問為什麼不給姍姍打點滴了?她還沒有完全好!

護士沒有回答就害怕的跑開了。你外婆抱著我,泣不成聲的說:“姍姍過世了。”我哇地哭起來。我捧著姍姍的臉不停的撫mo、親吻,她的身體涼得像冰,我明白,在我懷裏她再也不會暖和過來了。

過一會兒,走進來一個背木匣子的老頭,他把木匣隨手仍在姍姍的床前。木匣是用幾塊粗糙的木板釘起來的,雖然粗糙但也密不透風,看著它我害怕極了,於是更加用力的抱緊了姍姍。我號啕大哭,眼淚一滴滴的落在姍姍的臉上,浸進她的身體裏。

你姨夫把老頭拉到一邊,他們小聲商量著什麼,似乎在討價還價。過一會兒他們談妥了,老頭就過來抱姍姍,我不肯,死命護著姍姍,老頭有點氣惱,蠻橫的同我搶起來,但我是那麼頑強,老頭始終沒有得逞。

這時你姨夫跑過來,使勁掰我的手,老頭就輕易的把姍姍從我懷裏奪走了。我哭、我喊,我伸開雙手去抓,可你姨夫攔腰把我箍住,我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看著老頭把姍姍放進木匣裏,蓋上板,釘上釘子,然後背上木匣走出病房。

我求你姨夫放開我,讓我最後看一眼姍姍,最後親她一次,但你姨夫就是不肯放手,等那老頭背著姍姍離開很久了,他才放開我。我癱坐在地上呼天搶地的哭,你姨夫站了一會兒,丟下一句埋怨的話就走了。他說:“就知道哭、哭、哭,那老頭就是看你哭得這麼厲害才非要加3塊錢的,平常他隻要15塊!”

你姨夫走到門口,我拚勁最後一絲氣力問他姍姍埋在哪裏。你姨夫怔了一下,最後才說:“我也不知道。”當時我以為你姨夫怕我再鬧,不肯告訴我,但後來我相信了:他是真的不知道。你姨夫走後,我暈了過去。

13

我在床上躺了三天。第四天,我拖著疲弱的身體回到石橋鎮。你姨媽在一邊裁衣一邊跟人聊天。我走過去,對她說:“姍姍過世了。”你姨媽的笑容頓時僵住了,這時候她大哭起來。

我走進姍姍房裏翻看她的遺物,看到最多的是姍姍畫的畫,有幾十張之多,幾乎每張畫上都畫有一個大人和一個小孩,每一張畫的標題卻是“我和小姨”。看到這些,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的流了下來。

當我看到曾為姍姍買的包鞋用的油紙和皮筋時,眼淚又流了出來。很多皮筋幾乎還是新的,但兩張油紙已經破得不成樣子了。我好後悔,那天為什麼隻買了那麼多皮筋而不多買幾張油紙呢?

油紙到處都破裂了,姍姍給它用糨糊一一粘好了,粘好後,姍姍再也舍不得拿去包鞋了,油紙被擦得幹幹淨淨,折疊整齊跟那些未用過的、嶄新的皮筋放在一起。

一位街坊老太太流著淚告訴我說:“姍姍命苦啊!姍姍經常挨打,其實那孩子是非常乖的,我就是不懂,她媽為什麼老打她呢?好象姍姍不是她親生的。記得有一次,她媽叫姍姍吃飯,姍姍躺在床上,說不餓不想吃,當她媽叫到第三聲時,操起一根裁衣服的篾尺,掀開被子朝姍姍猛打,她媽打得那麼狠、那麼重,不像打在人身上,而像打在牲畜上一樣。姍姍在床上左躲右藏,掙紮來掙紮去,痛得哇哇叫。她媽越打越凶,眼睛紅得嚇人,當時,我相信她媽真的是瘋了。後來姍姍滾到床下,跪趴在地上爬,她媽在後麵追,隻看見高高揚起的篾尺一下一下、密不透風的落姍姍身上。當時我正在姍姍家裏,眼前的情景把我嚇懵了,當我緩過神,衝過去把姍姍抱起來時,姍姍臉色慘白,幾乎沒氣了。”

老太太的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她不停的用衣角反複揩著,過一會兒,她接著說:“落雨天,她媽最看得姍姍踩濕鞋子,以前,我經常看見姍姍每到落雨天就把鞋子用油紙包起來,再箍上皮筋,這樣鞋子就不會踩濕,我看到後就誇她聰明,姍姍謙虛的說:‘是小姨教的’,說到小姨,姍姍總是笑得非常開心。但以後,再遇到落雨天,我卻看不到姍姍鞋子上包裹的油紙了,接著,她的噩夢就來了,踩濕了鞋子,她又要挨打了。我要姍姍在落雨天不要出去,呆在家裏鞋子就不會弄濕,姍姍說不,因為她要出去等小姨,我說:‘小姨一個月才來一次,你沒必要天天去等呀!’姍姍卻說:‘但小姨也沒說哪一天來呀!天天等就會等到小姨。’有一次,我問姍姍為什麼現在不用油紙包鞋了,姍姍說油紙破了,因為是小姨買的,她舍不得丟,粘好擦幹淨後她把它藏起來了……”

14

姍姍的大姐當時十二歲,那天,在我麵前她流下了悔恨的眼淚,她說:“我看到爸爸不喜歡姍姍,媽媽經常打她,不知怎麼我也很討厭她了。我學大人的樣罵她、打她,可姍姍從來不反抗,我罵她她不還口,打她她也不作聲,我很得意,索性把她當作了我的出氣筒,在媽媽那裏挨罵受了氣,我就找姍姍出,故意找茬打她,開始她還委屈得直掉淚,後來我打她她也不哭了,她不但不哭,而且我越打她,她身子挺得越直,這更加激怒了我,下手也就更重了。有一次,我把她打得趴下了,但她馬上爬起來,挺直腰板,睜大眼睛瞪著我,我氣壞了,使出全身的力氣又把她打趴下,她又迅速爬起來,這樣反反複複,直到我沒了力氣,才不得不停下來……自從弟弟出生後,姍姍被媽媽趕到我跟大妹房裏睡,姍姍那時隻有三歲,冬天裏衣服穿得厚,她還不能自己脫衣服,媽媽把姍姍交給我,我氣壞了。為撒氣,也為了整姍姍,我常常在寒冷的夜裏,把姍姍的上衣脫下就不管了,讓她凍著,自己卻爬上chuang,躺在暖和的被窩裏,過了好久才給她脫褲子。半夜,我和大妹經常搶被子,天亮醒來,姍姍身上總是光溜溜的,什麼也沒有蓋。因此,姍姍經常感冒發燒,媽媽自有了弟弟後更加不管姍姍了,每當姍姍生病了,她就隻能在床上躺著,不吃不喝,也沒有人過問,有時一躺就是一天一夜。有一次,姍姍病了躺在床上,媽媽叫她吃飯,她說不餓不想吃,媽媽不知道她病了,把她打個半死。現在姍姍真的死了,我好難過,是我們大家把姍姍整死的啊,我們都是凶手……”

你外婆後來告訴我一件心事,她為這件事時常感到內疚和痛心。她說:“在姍姍去世的那個傍晚,病房裏最後一個病人出院走了,天快要黑了,我感到越來越害怕起來。半夜以後,醫生是不會來查房的,甚至整棟樓都不會有一個人進來,我相信醫院裏是有很多鬼魂在遊蕩的,我怕他們來找我……我越想越害怕,竟忍不住對姍姍說:‘姍姍,你要好就好起來,不好就放心的去吧,外婆和小姨晚上守著你害怕。’話剛說完,姍姍沒有表情的臉突然痛苦的抽搐了一下,然後慢慢鬆弛下去。我嚇了一跳,忙把手伸到姍姍鼻孔下,發現已經……姍姍真的去了。後來我為這句話痛悔不已,我經常想起姍姍,哪怕在很多年以後,每當想念她想到快要瘋掉的時候,我就拿拐杖往泥土裏戳,雖然我不知道姍姍埋在哪裏,但我知道姍姍肯定是埋在這泥土下麵,當從泥土裏爬出來一條條蚯蚓時,我就會小心的把它們捧在手心裏,仔細的看,親親的吻,流著眼淚說:‘這是姍姍,姍姍來看外婆了’……”

15

姍姍過世後,我沒有再回廠裏。我走遍了縣城的角角落落,試圖找到埋葬姍姍的地方,但沒有找到。我不想跟任何人說話,我的性情改變了,我得了抑鬱症。幾年的時間,我極度封閉著自己,若不是經常跟幻想中的姍姍聊天,我幾乎喪失了語言的功能。

冬天過去了,春暖花開的時候,我漫步在鄉間空曠的原野上,紅的、白的、黃的小花點綴在青翠的草地上,從腳下向著遠方綿延開去……我采集了一束花,放在一個小土包上,心裏默默呼喊著姍姍的名字。這時,我耳邊又傳來姍姍咯咯的、天真爛漫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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