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不回來(1 / 3)

姍姍是個女孩。她是媽媽的外甥女,也就是我的表姐。在這世上,她像個匆匆過客,隻短短逗留了五年,若活到現在,應有三十六歲了吧。媽媽經常跟我講姍姍的故事,時隔三十幾年,每次講到姍姍,媽媽的眼裏總是噙滿淚水,不時被陣陣哽咽和歎息所打斷。

今天,媽媽又講起了姍姍。姍姍的故事我已經聽過很多遍,盡管如此,我還是聽得非常認真,就像第一次聽一樣,因為姍姍的故事的確很打動我。

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因為我有了自己的女兒,今天是她一周歲的生日。可能是為女兒做周歲酒的喜慶情景觸動了媽媽,使得媽媽在得便的時候又跟我講起了姍姍。越是浮華越能反襯內心的悲涼,這一點我理解媽媽。

每當講述時,在媽媽的記憶裏除了姍姍,其餘似乎全被抽空了,在她娓娓且淒涼的敘述裏,我與表姐姍姍就這樣進行著穿越時空的相遇。今天很奇怪,我的哭聲第一次蓋過了媽媽,也許,是我有了女兒後才會產生這樣的衝動吧。就像為人父母者,當看到別的孩子哭總不會想到自己孩子笑一樣。

沒有任何敘述前花哨的鋪陳,本來,這就不是一個傳奇,姍姍的故事便在媽媽近似嘮叨中拉開了帷幕。

2

姍姍是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子。那雪白的皮膚、水汪汪的大眼睛、高高的鼻梁、長而卷曲的眼睫毛、薄薄紅紅的嘴唇,非常非常漂亮,是她兩個姐姐無論說什麼也趕不上的。但就是這樣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命運卻相當悲慘,這使我不得不相信:有些人生來是被虐待的。

我第一次見到姍姍是在她剛滿月後。那時你姨媽已經生了兩個女兒,這第三個就非常盼望生個兒子,因此當生下來知道又是個女兒後,就非常失望非常惱恨。作為你姨夫,他是男人,對兒子的渴盼就更甚於你姨媽了。其實,女人原本是不在乎生兒生女的,都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你能說她更厭惡誰呢?兒子或女兒在女人眼裏是一樣的,都是自己的孩子。要說你姨媽怎會產生這樣怪怪的想法,那是受到你姨夫的影響。

盡管姍姍生下來就非常漂亮,也出乎常人的聰明——她生下來就會笑,你姨媽還是把她當累贅一樣丟給了外婆。

當時,你姨媽知道姍姍是女孩後,竟三天沒給她喂奶。姍姍餓得哇哇哭,她連看都沒看一眼,作為母親她也狠心做得出!那時你姨夫在縣城工作,坐了三個小時的車,高高興興的去看她們,當走到鎮衛生所門口,有人告訴他是個女兒,他馬上拉長了臉,一句話不說轉身回縣城去了。自此,你姨夫沒有見過姍姍,直到姍姍從你外婆家回到石橋鎮家裏,那時姍姍已經三歲了。

姍姍被你姨媽送到外婆家時正是冬天,那個冬天出乎意料的比以往任何一個冬天還要冷:樹上的葉子被北風刮沒了;門前的小溪也凍得走不動了;每家每戶的屋簷下拉著一條條冰淩子,望一眼牙齒都會冷得打顫。

姍姍縮在包裹她的毛毯裏,露出怯生生的眼睛望著我。我伸出一個手指頭,往姍姍粉嫩的小臉上輕輕揉了揉,姍姍突然對我笑了,那麼純潔、動人的笑,我從來沒有見過,那一刻我立即喜歡上了姍姍。

你姨媽中午時分到的外婆家,下午三四點鍾就匆匆走了,她要趕在天黑前最後一班車回到石橋鎮。

3

姍姍身上穿的是一套男嬰的新衣服,你姨媽隻指望生個男孩,因此根本沒有為姍姍準備什麼。你姨媽帶來的包裹裏,屬於姍姍的隻是幾件破破爛爛的舊衣服——那是她兩個姐姐已經穿不了的。沒有棉衣,我問為什麼,你外婆說:“棉衣你姐姐要為姍姍未出世的弟弟留著。”

你外婆找來已經過世了的外公穿了一輩子的棉衣,把它剪開,為姍姍做成一套簡陋的棉衣棉褲。外公的棉衣很舊,夾在兩層土布之間的棉花早已失去了彈性,而變得像石頭一樣邦硬。這樣的棉衣穿在身上沒有任何溫暖可言,但沒有辦法,你外婆再沒有多餘的棉衣了。

你外婆要下地幹活,姍姍就由我來照顧。那時我十三歲,自己還是個孩子,對姍姍肯定有照顧不周的地方,但姍姍天生非常懂事,從不哭鬧,那麼小似乎就明白自己的身世,懂得委曲求全,討人歡心。姍姍這樣聽話,的確為我省心不少,相比後來帶你,那個強勁,一下折磨我老了十歲。

沒有牛奶,姍姍吃的是我擂的米糊。做法是:先將米洗淨,放在水裏浸上兩小時,再用擂缽慢慢擂,直至擂出米漿為止。這樣熬出的米糊才又細又軟,口感非常好。姍姍喜歡吃,一次能吃很多。

就這樣,姍姍吃著我擂的米糊漸漸長大了。姍姍半歲的時候,農忙季節到了,家裏能幹活的都幹活去了,一切家內的事情理所當然落到了我的頭上,也就是說,除了帶姍姍,我還得煮全家人的飯,洗全家人的衣服;此外,打草、喂豬、放牛等平日幹的活一樣也不能落下;還有屋後那塊菜地暫時也由我打理,今天這片辣椒紅了,明天那塊豆角老了,你都要摘回來,切碎曬幹做成醃菜,否則就爛了。

這麼多事情要做,我從天亮一直忙到半夜,沒有一分鍾消停。我空不出手來抱姍姍,就用腰帶把她背在背上,喂米糊時才放下來。我瘦削的背成了她的小床,她趴在上麵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從日出到日落,並且拉屎拉尿都在上麵。有時,姍姍在我背上扭來扭去,我知道她特別不舒服,但沒有辦法,我不能放她下來,但姍姍很乖,伸伸胳膊蹬蹬小腿,打個哈欠也就過去了。

4

我對姍姍做了一件至今都感到非常後悔的事:這麼乖的孩子,我卻打了她。

有一次因為忙,我忘了給姍姍熬米糊吃。她餓了,在我背上蹭來蹭去,我以為她是躺累了在活動筋骨呢,因此沒有在意,我一天都忙暈了,根本沒有想到她是餓了。後來,姍姍終於抵不住哭了起來,本來幹這麼多活讓我又煩又累,她一哭,我更煩了。我抓過一根篾條反手向姍姍的小腿打去,當時我正在氣頭上,那一下是很重的,我幾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我心裏準備著她將立刻以更大的哭喊來表達她的憤怒,可是姍姍沒有這樣做,相反,她連嚶嚶地哭泣也沒有,我有點納悶,急忙把她放下來,隻見她緊緊抿住小嘴,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啪啪往下掉。我一見就樂了,為自己找到一件對付她無理取鬧的“法寶”而暗暗得意。

後來我肚子也餓了,才想起已經一天沒給姍姍喂東西吃了。姍姍在我背上一動不動,我以為她餓死了,我嚇壞了。其實,她還活著,隻是睡著了。她的臉上掛著淚痕,小嘴依舊緊緊抿著,似乎在極力抑製想發卻不敢發出的一聲嗚咽。這一刻我終於明白過來,姍姍哭不為別的,隻是太餓了,否則她不會哭。

我把她抱到床上躺著,我一邊流淚一邊飛快的熬起米糊來,當米糊的香味飄飄悠悠送到姍姍的鼻孔時,她醒了,我一勺一勺、慢慢地把一碗米糊喂進姍姍的嘴裏,吃完後,姍姍露出滿足的微笑。

姍姍趴在我肩膀上,嘴裏發出“咿呀咿呀”很快活的聲音,突然,她捧住我的臉,小雞啄米似的親了我一下。我驚呆了,心想這麼小的孩子就懂得“知恩圖報”了。後來我發現,姍姍實在是個例外,因為在此後幾十年裏,在見過無數孩子以後,我再沒有碰到過類似的行為。

姍姍的那一吻表示原諒了我的愚蠢和粗暴,但我不能原諒自己,特別在姍姍過世後,這種愧疚常常折磨到我睡不著覺,我想,我就是到死也覺得對不住姍姍。

5

冬天又到了,姍姍依然穿著那套又硬又冷的棉衣棉褲。一年前你外婆著手改做時就做得很大,她準備讓姍姍穿到七歲。

姍姍一歲就會走路了,她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像隻企鵝,樣子可愛極了。她老是像尾巴一樣跟著我,有一次,她冰涼的小手碰到我手上,我不禁打了個寒戰。我從來沒有碰到過那麼冷的手,簡直像冰一樣。姍姍太冷了,但她不說,因為她說不出來——她還不會說話。饑餓可以使姍姍哭泣,但跟饑餓一樣難受的寒冷卻讓她哭不出來。不是姍姍天生能抵禦寒冷,而是凍得已經麻木的身體是沒有知覺感受寒冷的。

從那以後,我一天煮三頓飯的時候把姍姍拉到灶旁,讓她烤火取暖,以前怕她撲到火裏去而不讓的。姍姍得到了溫暖,臉蛋和小手被烤得紅潤潤的,像冬去春來的燕子,在溫暖的陽光下,重又煥發出勃勃的生機。

6

姍姍三歲,我也有十六歲了。那個年代的農村姑娘,又沒上學讀書,十五六歲已經算不小的姑娘了,那時侯,家裏和自己都會考慮今後的出路。我雖然是地地道道的鄉下姑娘,在鄉下出生、長大,我卻不想一輩子在鄉下生活下去。鄉下缺衣少吃,太苦太累,我再也不想過這種日子了。

閑來沒事的時候,我就會傻傻的幻想自己今後嫁個城裏人,生兩個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家裏開個雜貨鋪,櫃台上擺滿裝糖果的玻璃瓶,想吃什麼自己就掏一塊。那種日子多好啊,我每時每刻都向往過上這種日子。由於對如何去實現它並無半點辦法,甚至連努力的起點和方向都沒有,我便隻好整天長籲短歎。

我嘴上雖然沒說,你外婆看在眼裏卻什麼都明白,因為她也是從姑娘長大的,她是過來人,她明白這時候的姑娘心裏在想什麼。你外婆便暗地裏托人為我到城裏找工作,後來竟真的為我找到一家罐頭廠做臨時工,當她把這個消息告訴我時,我愣了半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當時,姍姍正撲在我懷裏開心的鑽來鑽去,看似姍姍一個人在鬧,其實她的耳朵一刻也沒“閑”著,她一直在“偷聽”我和你外婆的對話,當她聽到我將要去罐頭廠做臨時工時便安靜下來。她吃驚的望著我,小腦袋痛苦、焦急的左右搖晃,她是在暗示我拒絕你外婆——她以為是你外婆逼我去的。

晚上,姍姍看到我悶悶不樂,就說:“小姨,如果你不敢對外婆說你不想去,我去和外婆說……”姍姍並不等我答應,就急著往你外婆房裏跑。我哪裏是悶悶不樂呢?其實我是高興壞了!一般高興過了頭,反而會顯出悶悶不樂的假象。

我急忙去抓姍姍,想阻止她,無奈她跑得太快,我隻勾住了她的後衣領。我一邊用力把姍姍往回拽,一邊驚慌的喊:“別去別去!”但姍姍不顧我的“乞求”不屈不撓的往前迸。她的脖子被衣領勒住,臉因暫時的窒息而脹得通紅。

我幾乎拽不過姍姍了,第一次感到她竟有這麼大的力。她突然猛地一掙,險些把我拽倒,我生氣了,板起臉朝姍姍吼:“我想去、想去,是我自己想去的,這下你滿意了吧?!”

姍姍果然安靜下來,她驚訝的望著我,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姍姍的眼淚象劍一樣刺得我的心好痛,我猛地把姍姍抱在懷裏,喃喃地說:“小姨是個女人,要嫁人,不能一輩子守在家裏啊,小姨也非常舍不得你,可是小姨沒有辦法……”

我埋下頭,眼淚止不住的流了下來。姍姍的小手伸到我臉上,不停的揩著我的淚,不一會兒,她的小手被眼淚浸濕了,像從水裏撈上來的一般。姍姍以為自己闖了禍,內疚的說:“小姨,你別哭,是我不好,我不去跟外婆說了,你去城裏吧,姍姍在家裏等小姨,小姨一定會回來看姍姍的,是嗎?”

我拚命的點頭,心裏卻是更加難過,仿佛我將與姍姍永別似的。

半夜,我被姍姍的夢囈弄醒了。她可憐的哀求說:“小姨,你別走、別走好嗎?別丟下我,我舍不得你……”她哽咽著,小小的腦袋下,枕巾已被淚水打濕了一大片。

姍姍越說越激動,突然她一翻身,把我緊緊抱住,這時已經聽不清她在說什麼了,但她仍在哀求。

這時,空蕩冰冷的房裏響起姍姍的哭泣聲。我以為她醒了,搖搖她因抽泣而微微顫抖的身體,沒有反應。其實她沒有醒,她還睡著。慢慢地,姍姍的抽泣聲越來越小,她重又陷入沉沉的睡眠中去了,我卻再也無法睡去。我瞪大眼睛望著窗戶,直到它隨著晨曦慢慢變白、變亮起來。

姍姍的話是言不由衷的。她明明答應我走,可在夢裏她又那麼苦苦挽留我,我到底該相信哪個姍姍呢?或者,我到底該假裝相信哪個姍姍?一連幾個晚上都是這樣,她的苦苦相留,令我的心都碎了。那些天,姍姍的行為非常詭秘,她老是一個人躲在房裏,我一進來她就嚇得驚慌失措,我感到納悶。

7

起程的日子終於到了。那天,姍姍像尾巴一樣寸步不離的跟著我,生怕我飛了似的。我摸摸她的腦袋,笑吟吟的說:“小姨飛不了,小姨走的時候會跟你道別的。”

就要去城裏了,想到夢想即將變成現實,我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與興奮,把這幾天因姍姍而起的傷感暫時拋到了九霄雲外。一切準備就緒了,我在姍姍的小臉蛋上左右各親了一口,向她告別。姍姍的表情非常緊張,她似乎在想心事,根本沒有聽見我在說什麼。我笑了笑,摸摸她的頭,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