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門門主的庭院裏,有一株花紅葉茂的芙蓉樹。
初秋正是芙蓉花期,綠葉葳蕤,其間綴著大朵嫣紅,清風拂過,帶起淡淡幽香。
林無妄不知道這棵樹是什麼時候栽下的,從他有記憶起,院子裏便存著這樣一棵芙蓉。
那時候,他還不是岐門門主。這裏,是他父親的院子。
少年輕狂,總想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讓門中弟子刮目相看,而不是喏喏守成,按部就班子承父業,被人暗地裏戳脊梁骨說,真是投了個好胎。
二十歲那年,林無妄帶了自己栽培的眾多心腹,隱姓埋名,一路北上,發誓不尋到什麼震動岐門的神醫妙術,決不回家。
後來,他果然尋到了。
數年輾轉,手下隱隱打探到,關外有一種獨特的經脈治療之法,不必用藥,以金針刺穴,即有奇效。
此法尤適已難清醒吞藥的重症患者,若能取回岐門,將是對林氏醫載非常重要的補充。
二十五歲生辰前,他成功帶回了那本《聆樞針經》,還有,荊一念。
林無妄坐在芙蓉樹下,回憶著與荊一念那些久遠的甜蜜點滴,恍然是一段偷來的幸福時光。
他取出袖中油紙包,緩緩展開,放在了地上。
“青記酥餅,益州城裏賣得最好的點心,玫瑰味濃鬱香甜,我排了很久隊,才買到這包剛出爐的。”
無月的夜空蒼茫低沉,寂靜繁星閃閃爍爍。庭院裏,隻有林無妄一個人。
可他極有耐心地同空氣說話,聲音之溫柔,一點不輸剛剛在竹屋對著荊一念的樣子。
“或者,你更喜歡上次的酸角糕嗎?你總是不肯見我,一次都不肯,比她還心狠。我也搞不清,你的口味會是怎樣的。”
“不如,下次再帶辣木瓜來給你嚐嚐?我今天瞧見,青記老板娘的小女兒舉著一碗,吃得口水都流下來了……”
他細碎地嘮叨了許久,大約是嗆了風,招來一陣悶咳。
胸口的衣衫,洇開斑斑血跡,此時才後知後覺地痛了起來。
方才荊一念捶他那一下,雖然不重,卻剛好錘在了傷處。
林無妄拂過沾血的前襟,望著手指上濕潤的紅色,靜靜出神。
要化去血靈芝的毒性,有一味不可或缺的藥引———
魚水相歡之人的心頭精血。
很奇怪,取血的時候,他並未覺得有多痛。
與荊一念相伴——抑或對她而言——是糾纏的這十幾年,怒、悔、憂、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的一顆心,似乎早就痛到麻木了。
他們像兩隻渾身尖利的刺蝟,越靠近,越擁抱,越鮮血淋漓。
隻不過,他,是主動的,她,是被迫的。
鮮血淋漓也好,鑽心剜骨也罷,但凡仍有一絲力氣,他都不會放開她。
她是他無法消除的妄念,噬魂奪魄的鴆癮,紮根於肺腑深處,在日複一日不能斬斷的情絲羈絆中,枝繁葉茂,巨樹參天,伸展占據每一寸心田。
拔除,不啻於引頸自戕。
可這一次……這一次,卻由不得他不放。
一棵血靈芝能撐多久,他又去哪裏,再尋第二棵血靈芝呢?
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捂著臉流淚,在柔柔夜風裏小聲啜泣。言語中,除了濃到化不開的悲傷,還夾雜著幾分內疚與歉意:
“怎麼辦……我真的,治不好她了……”
盛開的芙蓉在枝頭震顫,一陣風過,整朵整朵地飄落,落在樹下微微拱起的土丘邊,也落在淚流滿麵的男人衣袍上。
他闔著眼,不知是醒著還是睡著,隻有眼角不斷滑出的清淚,一下一下,砸進泥土中。
直到屋簷下精美籠子裏的犀鳥,焦躁地跳上跳下,不斷發出尖銳鳴叫,才使林無妄猛然坐起。
所有脆弱和無助都在睜眼一瞬完整藏好,他再次恢複了門主威儀,大步走向犀鳥的籠子,麵色凝重。
犀鳥對著他振翅預警,動作激烈,甚至打翻了籠子裏的清水和食盒。
“一念……”
林無妄一把抄起方才隨意脫在旁邊的外衣,疾步向西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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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屋中,荊一念不知在書案前呆立了多久,耳朵裏像是被灌進了大團的風,鼓膜跟著心跳一起振動,情緒激蕩之下,甚至眼前發黑,陣陣暈眩。
她等這一天,從滿懷希望,到完全絕望。上天卻似乎在跟她開玩笑,偏偏要讓她徹底絕望之後,再將她的救星送來。
她挪了挪僵硬的步子,連大口呼吸都不敢,生怕眨眼間,又是一場空夢。
這樣的夢,已經許多年都沒有做過了。
小腿虛弱無力,在她邁出第一步時,非常不爭氣的撲跌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