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一瞬的窘迫,已經被範玉成丟到了九霄雲外。他又恢複了那副興致盎然的樣子:
“小生家境素來貧寒,從長安出來時身上也是如此的!”
眉飛色舞的樣子,倒像兜裏沒錢是什麼值得誇耀的好事。
展三傾皺了皺眉:“你就帶這麼幾個錢,怎麼從長安走來蜀州的?”
範玉成接過小夥計遞來的茶碗,狠狠喝了一大口,頓覺喉嚨裏的火氣熄了徹底。他擦擦嘴,驕傲道:
“詩雲,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我雖是個落第書生,勉強也算得識文斷字。一路給鄉親們寫信、作畫,賺些散碎銀子。養活自己,不成問題!嗬嗬嗬——”
展三傾瞧著這個傻乎乎窮開心的書呆子,竟覺無言以對,隻好笑著搖搖頭,端起碗繼續喝自己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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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碗酒見底,書呆子的飯也用完了,兩人正要就此別過,酒肆忽然起了騷動。
坐在臨桌的,是一夥膀大腰圓的鏢師。他們此時全部站起,圍成一圈,個個惡聲惡氣,不知裏麵被圍住的是什麼人。
酒肆掌櫃怕他們在這裏生事,趕緊湊上來打圓場。隨著他撥開人群,展三傾隱約看到,裏麵是個瘦小的女孩子。
她本不欲多事,可身邊的書呆子卻高聲大喊:
“你們這麼多壯漢,怎麼能欺負一個小姑娘呢!”
這一聲不要緊,圍成圈的鏢師齊齊朝他們桌子看了過來,那中間的小姑娘也仿佛得了救星,泥鰍似的“呲溜”鑽到範玉成身後。
展三傾眉心一跳,很想後退一步表明這兩個人她都不認識,不過壯漢已經逼身上前,眼下再說,大約有些晚了。
將她扯進這場風波的“罪魁禍首”還在義正嚴辭:
“你們說啊!這姑娘哪裏得罪你們了,你們要仗著人多勢眾欺辱她?聖人曰,君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哎哎哎!”
恭而什麼,範玉成沒來得及說完,已經被最前麵的鏢師推了個大跟鬥。
那鏢師本來隻想先聲奪人起個勢,並未使多大力,不想這氣勢洶洶的男人竟是個外強中幹的貨色,直接摔了個後背著地,四腳朝天。他看著範玉成坐在地上滿身狼狽,放聲大笑:
“就你這熊樣兒的,還給人出頭呢?”
原本躲在範玉成身後的小姑娘,見他被推倒,果斷閃避一旁,亦是扶著額頭歎氣:
還以為來了救星,合著是逞一時口舌之快的呆瓜。
推人的鏢師占了先機,出言更是理直氣壯:“這小妮子偷我錢袋,我找她算賬乃是天經地義,你聒噪些什麼!”
“誰偷了你的錢袋,說話要講證據!”小姑娘一邊說,一邊倒著小碎步往展三傾身後挪,企圖換一個人庇護她。
“嘿!”鏢師袖子一擼,這就要上手抓人,“你還不承認!昨兒早晨在大街上就是你撞的我!我的錢袋肯定是被你偷了!快讓我搜身!”
伸出來的手被一雙筷子夾住,不知那竹筷點在什麼地方,鏢師整條胳膊頓時酸麻無力。
“有話好好說。”
拿著竹筷的女人麵色冷淡,覆手一推,竹筷上傳來的力道已讓鏢師忍不住連退了兩步。他捏揉著仍不聽使喚的右臂,被這輕描淡寫的一推駭住,望著推他的青衫女人,方寸大亂。
高手,絕頂的高手。
福遠鏢局是西南一等一的鏢局,這趟壓車的鏢師們在一起走南闖北多年,默契十足,見同伴神色有異,已經猜到了來人或許身份不凡。
為首的龔鏢頭略一沉思,上前抱拳:
“我兄弟丟了銀錢著急,態度多有冒犯,還請女俠不要計較。隻是這位小妹先前在城裏確實與我們撞過,之後兄弟的錢袋就不見了。若是小妹想自證清白,少不得……”
“這可不行!”範玉成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麻利地拍著屁股,顯然從前摔跟鬥摔得很熟練,“你們都是大男人,怎麼能搜人家小姑娘的身呢!”
“對啊對啊!”被疑是賊的小姑娘見有人撐腰,膽子又壯了起來,躲在展三傾身後叫囂,“我看你們就是圖我貌美,想輕薄於我……啊!我的荷包!”
繡著綠葉花紋的月白荷包,一眨眼,已經到了展三傾手中。她挑開荷包,翻了翻,拿出一塊足有五兩的銀錠子。
“你荷包裏的銀子上,為什麼帶著福遠鏢局的印記?”
一句話,堵得小姑娘麵皮發紅,站在旁邊的範玉成更是驚大了嘴:
“你……你真是小偷啊?”
“姑奶奶偷了!怎麼地!”人贓俱獲,她幹脆往地上一坐,抱著膝蓋團成個球,護住臉和腦袋,一副混不吝的樣子,“要打要殺,悉聽尊便!”
展三傾攥著手中荷包,神情晦明不定。半晌,她將銀錠子拋給剛剛伸手要錢的鏢師,繼而看向他們的鏢頭:
“既然錢已追到,可否放她一馬?”
龔鏢頭還未張嘴,丟錢的鏢師卻急了:“我那錢袋裏有兩錠銀呢!這才一錠!”
“另一錠姑奶奶花了!買的糖人糕餅果子都已經進肚了!你有本事來拿吧!”
鏢師被坐在地上撒潑的丫頭氣噎,這就要同她理論,麵前忽然多了一錠銀子。
“花了的,我替她還上。”
許是展三傾剛剛用竹筷那一推留的陰影還在,鏢師一時竟不敢從她手裏拿過這錠銀子,還是鏢頭將他一把拉回身後,接過了錢。
“不過是少許銀錢,不值得結仇動氣。”龔鏢頭是闖蕩江湖多年的老人,雖看不出眼前女子的門派,可這樣的高手,盡量避免交惡總是沒錯的。
他接過錢,又微一點頭示禮,之後便帶眾人離開攤子,朝停在路邊的自家鏢車而去。
團成球坐在地上的小女賊,見危機解除,高興得一蹦站起:“多謝女俠仗義相救!”
她原本還準備了很多別的謝詞,可抬頭看見青衫女子的表情,話全卡在了喉嚨裏。
那青衫女子盯著手裏她的荷包,一言不發,眸色深沉,指腹不斷摩挲著上麵的綠葉紋路。
“女俠……我的荷包……能不能還我……”小賊顫顫巍巍伸出了手,離荷包還有三尺遠時,被忽然射來的犀利目光釘在原地,不敢再往前。
好凶啊……雖然方才這位女俠說話也是語氣冷淡又惜字如金,但遠沒有現時來得嚇人。莫不是替她還了錢,覺得她還敢討荷包,是守財奴不知好歹?
小賊吞了吞口水,試探道:“我……我不要裏麵的錢了,全給你,你把空荷包還我就行……”
展三傾大約也意識到自己神情太過淩厲,目光略略放柔,唇角微勾,平靜道:
“不夠。”
小賊暗悔:確實不夠。
一路上走來,難得遇到這樣貨色的冤大頭。偷到錢袋之後,她在城裏置辦了不少行路必備的東西,花了近一錠銀子。早知道冤家路窄又被這群鏢師堵住,她就不來這攤子買吃食了!
“我……錢我真的花了……”她苦著臉哀求,“你一看就是有錢人,何必跟我計較這點碎銀子呢。那荷包是自家做的,不值錢,求你還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