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朝雲初(1 / 3)

豔陽高照,時近正午。官道上趕路的行人皆是喉嚨冒煙、腿腳生根,後背讓這明晃晃的大太陽曬得麻癢難耐,隻想找個蔭涼地方痛快飲上一大碗涼茶。

鋪子開在道邊的酒肆掌櫃,最喜歡這樣的時候。

蜀地的夏日熱氣逼人,任他遊玩的還是趕路的,隻要打門口過,少不了就得進來照顧一下他的生意。

酒肆簡陋,隻一個小小屋棚,擺開桌子後略顯逼仄。且如今又炎熱,客人們大多也不愛在屋裏悶著,掌櫃幹脆招呼小夥計把桌子都支到外頭大樹底下。有點樹蔭遮擋,暑氣便沒這麼上頭,若是再來一陣清風,那可真叫人心曠神怡了。

他數數錢櫃裏的銅板,又望望窗外樹下熱鬧的客人,高興得合不攏嘴。

這一望,不禁就看見了那個獨自一人坐在桌前小酌的年輕女子。

掌櫃覺得,那個女子有些怪。

時節雖熱,偶爾也是有大戶人家的小姐夫人們結伴出遊的。天盛民風開放,從京城長安到地方郡縣,女子出遊的衣衫釵環花樣百出,豔麗奪目。

然而這些,都與那個女子沒什麼關係。她一身粗布青衫,桌邊放著剛剛解下用來遮陽的大草帽,頭上隻插了根最普通的木簪,將長發隨意半挽。

不是大戶人家的小姐,那麼是趕路進城的農婦嗎?

一沒扁擔二沒籮筐,既不像進貨的,也不像賣菜的。且此人雖衣著樸素,周身氣度卻不凡。掌櫃在這官道邊上開了二十幾年小酒肆,閱人無數,一眼就瞧出,她麵上年紀不大,但舉止沉穩,隱隱透著幾許不怒自威的風範,應是江湖人士,還是那種,在門派裏頗有些地位的主事人。

隻是……江湖人士,怎麼不帶兵器呢?

他專心打量著這人,沒提防她忽然回頭朝自己看了過來,麵上一僵。原以為是盯著人家被發現了,尷尬的假笑還沒咧完整,那女子已經大手一揮,示意他過去一趟。

完了完了,是不是得罪人了……

掌櫃惴惴不安地快步向人走去,心裏暗想著該如何賠禮,及至行到桌前,已經熱出一腦門汗。

女子並未生氣,隻是在剛剛放下的碗邊敲了敲。

她右手食指上戴了一個黑檀木製的寬戒環,戒麵溫潤細膩,鏤空雕著些掌櫃看不懂的花紋。

戴著寬戒的手指敲在碗邊,發出清脆的響動。身著粗布青衫的人,和顏悅色道:

“掌櫃,商量個事唄。”

掌櫃按了按腦門上的汗:“您客氣了,有什麼吩咐請說。”

女子抬頭環視周圍嘈雜的桌子,而後特意湊近了掌櫃的耳朵,低聲問:

“你這酒,不兌水的,怎麼賣?”

才按掉的汗立刻又冒了出來,掌櫃一臉訕訕:

“這……客官……老叟也是怕酒太烈,耽誤了各位下午的路程不是……”

女子笑了笑,毫無興師問罪之意,隻是從懷裏掏出一塊碎銀放在桌上:

“勞駕,再給我三碗,別兌水。”

“三碗?”

掌櫃看了看麵前人,想在她臉上找出點玩笑話的影子,沒找到。

這裏叫是叫酒肆,其實隻是路邊一個小飯攤。來往行人多半打尖歇腳,喝茶吃飯,便是有那要酒的,也不過淺嚐輒止,畢竟接下來還要趕路,喝醉誤事。

剛剛這位姑娘開口便要了一壺酒,而且把隨壺端上來的酒盅舍在一邊,直接拿喝茶的粗海碗將一壺倒了個幹淨。如今海碗裏隻剩個底兒,她又要三碗,還是不兌水的,豈不是一頓飯喝了四壺酒?

然而掌櫃也不敢多說什麼,收了錢,喏喏退下,向後廚而去。

\/\/\/

展三傾要完酒,把海碗裏剩的“福根兒”一飲而盡,滿意地咂咂嘴。

味道不錯,就是淡了點,不兌水的話應是極為醇正的農家高粱酒。

這裏是蜀州城外,翻過這座山,沿官道再行二十裏,就能進城。

中原分壇來信說,那個人,極有可能躲在西南。隻是西南多山,大大小小的山頭上門派林立,要尋人不是件易事。展三傾不願在總壇幹等,故而千裏跋涉至此。

蜀州是西南最繁華的名城,來往行腳商隊眾多,消息靈便,便從蜀州開始找起吧。

縱然大海撈針,日以繼夜,也總該撈到些蛛絲馬跡才是。

展三傾摩挲著右手食指上的寬戒,目光凝於麵前杯盤,思緒卻早已飄遠,眸色一點一點暗了下去。

直到一個咋咋呼呼的書生,打斷了她的沉思。

書生背著破舊的褡褳,滿頭大汗,一身補丁。他先像模像樣地行了個禮,繼而便是一長段囉嗦:

“請姑娘恕小生唐突之罪。小生遠道而來,實在熱得緊,想在攤子上討口茶水吃。雖則聖人有雲,六年教之數與方名,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然旁的桌子實在都已坐滿,小生焦渴難耐,不知姑娘是否能行個方便……”

“想拚桌唄?”展三傾皺著眉頭聽了半天,終於聽懂了他的來意,不禁好笑,“這位公子,江湖人沒這麼多忌諱,你坐吧。”

書生一聽,樂嗬嗬地拉開了板凳,坐下來便忙不迭自報家門,一點看不出是個渴極了的人。

“小生範玉成,自長安而來,仰慕蜀地風光,數日一路南下,方知我中原地大物博,風景宜人。不知姑娘此番入蜀,有何貴幹?”

夥計已經端上了展三傾新要的烈酒,似乎是怕她將兌水之事鬧開,還討好地送了份涼拌筍幹作為下酒小菜。展三傾挑一筷子醃得脆嫩辣香的筍幹,杳然一笑:

“尋親。”

“尋親好啊!”範玉成顯然是個自來熟,把褡褳一摘,也不管對麵想不想聽,自顧自興高采烈地叨叨:

“有道是,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又說,寄語紅橋橋下水,扁舟何日尋兄弟。不知姑娘所尋親友是……”

“客官,”沒等展三傾說什麼,拿著空托盤站在旁邊的小夥計已有些不耐煩了,“您還是先點了吃食再聊吧。”

“瞧我,真是!”範玉成拍拍腦袋,從懷裏掏出來一個破舊的錢袋,一股腦朝桌上倒去。

袋裏總共隻有十個大錢,小夥計正要伸手,卻見範玉成又將銅板一枚一枚地放了回去,最後隻留下三枚在桌上。

“店家,你看,我這些錢,能吃點什麼呢?”

夥計目睹這個窮書生把全部身家都拿出來在桌上過了一遍,心裏翻了幾個白眼,還是強打著笑意說:“三文錢,隻能買一個肉饅頭,或者三個素饅頭。”

“那就三個素饅頭吧,麻煩再給我碗茶水。”窮書生似乎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捉襟見肘的樣子有多麼窘迫,笑得陽光燦爛。

小夥計把三個大子拿起,又重新伸手:“茶水,另收一文。”

範玉成臉上終於浮現出糾結的神色。他撓了一會兒頭,捏著荷包想了又想,到底也沒舍得再拿一文。

“唔……就給我兩個素饅頭一碗茶吧……”

這下小夥計連裝也懶得裝了,鼻間不屑冷哼一聲,扭頭離去。

目送小夥計走遠,展三傾饒有興趣地打量了一下範玉成:

“範公子……似乎囊中羞澀啊,莫不是一路繁華迷人眼,忘了量入為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