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 借刀殺人(1 / 3)

七十八

借刀殺人

碧海若琉璃。

如果順風順水,從占城會安城港到海南崖州,隻有一夜的船程。

今天的天氣特別好,船頭劈破著白浪,海麵上陽光粼粼如金羽,海鳥在浮藻上休憩,遠方的海船在轉帆,主帆像是一頁頁的歸書。

長旅將盡,很快就要踏足自己的國土了,所有人都有些難耐之情。

按照事前關照,大家都在會安城沐浴更衣過——下船就有接風宴,據說來了頭麵人物,大勝還朝,理應煥然一新。

楚隨波站在船頭,遙望海岸線。他特地整理過儀容,藕色薄衫,袖口細細熨出褶子來,發帶上係一方青玉,春風拂麵,唇紅齒白。

他手指裏夾著一頁信箋,似乎已經反複展讀過很多遍,邊角都有些起卷,指尖在船壁上輕輕地、一輪輪敲著,若有所思。

“隨波!”孫白鹿還是套個破褂子,匆匆跑過來,“我四處找你!”

“白鹿!”楚隨波微微一笑,“咱們這就要到了,你還不收拾收拾?”

“嗨,先別扯那些有的沒的!”孫白鹿站在楚隨波對麵,一眼看見他手裏的信,“是二先生的信嗎?他都說了些什麼?隨波,你這人哪,真是慢性子!拿到白隼傳書,也舍得知會我一聲!”

“白鹿,你要有個預備……”楚隨波輕輕歎口氣,把信紙遞過去:“天上一日地下千年,我們一走這麼久,京城裏頭呢,有不少變動……好事情呢,就是聖上

嘉許神捕營精忠恤國,也賞識我們是國之利器,下了旨意,說是從明年正月起,神捕營單劃出來,歸刑部、大理寺共轄,所需銀兩,二部循舊例,各撥一份,也就是雙份;上下人等銜級、俸祿依次往上調一級,總捕頭的實祿往上調兩級,銜級往上調三級,遇上大案、大事……奏折可以直陳聖駕。”

“喔呦!”孫白鹿還在細看,聞言先驚讚一聲,“這真是天大好事!許多掣肘的事,以後都好辦多了!呃……那這回咱們總捕頭……可真是非同小可,該由誰來擔當呢?”

“聖上叫擬個名錄,等我們到京了,禦前見駕,由聖駕欽點!”

“嗯,也是應當……”

“不過,據說,在禦書房議論這些事情的時候,也有人參奏了我們——啊,還是老一套,自立山頭,愛拉幫結派,江湖氣十足,凡事先分自己人和外人,特容易營私護短……”

“肯定又是大理寺那群孫子!”

“話可不敢亂講!白鹿,這回真不是人家,如今呢,聖駕前反複叨叨我們的,你猜是誰?嘿,他還真不算外人……喔,打嘴打嘴,以後不能說外人自己人!是國公爺那位重孫,小侯爺關無塵!”

孫白鹿聽出味了,信紙捏在手裏:“怎麼?關小侯爺……已經可以禦前參奏了!”

“哈哈,何止!國公爺中風之後呢,聖上體恤得很,又命了禦醫前去診治,又賞賜許多東西……咱們

這位小侯爺,是老關家的獨裔獨苗,可你想想,盤根錯節、指著他白日飛升的,那可不知多少……小侯爺的姨丈、也就是荀大學士,就趁機上了個折子,說關家這位年輕才俊,骨血裏就精忠,文武雙全,溫文儒雅……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地誇耀了一番,聖上呢,就召見,一召見哎呀了不得,咱們小侯爺真是談吐不俗,對答如流,甚合上心。呐,也是朝中舊例,為了給老爺子衝喜,聖上立地就指了婚配,要為靖公主、也就是當今皇後最寵愛的小女兒招他為駙馬,也是明年正月,準備風風光光把事兒辦了……聽懂了沒有啊白鹿!”楚隨波手指在船頭上敲了三下:“關小侯爺,如今是新科駙馬爺,這個人咱們是無論如何招惹不起!就是他,在聖駕麵前參奏我們護短!至於護的是什麼短、哪家短、誰的短,白鹿你再猜猜看!”

孫白鹿驚在當場:“怎麼……小蘇?”

楚隨波又點點頭:“聖上已經第二次聽到蘇曠這兩個字了,至於其餘,雲山霧罩也不明白,就欽命了關無塵、大理寺卿嚴嶽,帶著大理寺五弦的宮組與徵組、刑部員外郎姚舸,攜尚方寶劍,一起趕赴崖州——一來犒酒勞軍,二來是接手上官乾;三來是厘清各路舊案,為神捕營調部改轍做好前驅。蘭二先生說了刑部公文已經下了,卷宗已經調撥過了,大理寺諸人等,靠岸就

來拿人,由他們押解回京,三堂過審。不出意外的話,到明年正月,神捕營應該是裏裏外外、清清白白。”

“二先生沒說別的了?”

“信在你手上,一個字多的也沒有。”

“隨波……那我們應該怎麼辦?”

“白鹿,你要是真聽明白了,就應該清楚,你我二人,什麼都做不了,也絕不應該再想著做什麼。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快去換身衣服——都是上差,禮數不宜有失。”

“可是……”

“蘇是個明白人。”

“可是我們……”

“白鹿啊,這一次不同上一次,不是你上個辭呈就能置身事外的,刑部和大理寺一起來拿人,帶了公文,帶了尚方寶劍……你要做的,是安撫好兄弟們,人帶走之前別讓他們下船,免得生亂!關無塵盯著咱們呢,唯恐那幫兔崽子不生事。”

“隨波?”

“去更衣,別讓我再催一次!”

“楚隨波,你說了那麼多,一個字不替小蘇打算……更衣倒催了三遍!”孫白鹿手在船舷敲了幾下,“你讓他怎麼想?”

“白鹿,容我提醒你一聲,蘇曠幹的是什麼事,你別忘了,他可是親口有言在先——到時候,要人頭給我,要淩遲扛到最後一刀。”

“楚大人近鄉情怯,滿腦子都是明年正月了吧?”

“隨便你怎麼說。”

孫白鹿揉了那團信紙,擲在地上:“那我去跟他先知會一聲?”

“還是我去。”

“嘿嘿,好!楚大人前途無量

!”孫白鹿一跺腳,拂袖離開了。

楚隨波撿起那張信紙,反複撫平,收妥。

碼頭就在前方了。

遠遠看得見人影。

大理寺的人已經在等了。

他深吸口氣,仰頭看了看天,一跺腳,向那邊來人迎去。

蘇曠在頭船最左邊第一間艙房裏住。

從上船起,楚隨波就在門閂上封了一根筷子——那是畫地為牢的意思,他也就再沒有出過艙門。

住宿沒什麼不舒服的,床榻幹淨,飲食有人送進來,有文房四寶,甚至還有一尾琴,挺大的屋子還能散散步,早晚臨窗看海,吃飽了睡,睡醒了吃,一路好生悠閑,一不小心胖了兩斤。

今天是該到了。

午飯之後,蘇曠就有些坐不住,他挨著枕頭睡了一氣,難得失眠,又坐起來,本來想胡亂寫寫畫畫解悶,取了文房四寶,研了許久的墨,對著一張白紙,滴了好幾滴大墨,終於一筆未落。

有人送了茶來——他捧在手裏好久,還是隻抿了一口。

多少年沒有這樣心驚肉跳,唇焦口燥了。

千古艱難唯一死,慷慨赴死,要的是一個“快”字,這樣慢刀子割肉,實在煎熬。

蘇曠站一會兒,坐一會兒,靠窗望一會兒,也想學人口誦心經,念了兩句實在忘詞,罵了句去他媽的。

我這一生,實在沒什麼可遺憾的,唯一遺憾的就是死得太早。他搖頭苦笑,終於從床頭櫃子裏取了一身新衣新鞋——那是他在會安特地要的,一襲

青衫,黑鞋白襪,是可以收殮此生的裝束。

砰!

一聲輕響,船頭靠岸。

案幾一陣搖晃,茶盞向一旁跌,他輕輕抄住了,放回去。

該來的總得接著,事到麵前,他一顆躁亂的心,反而慢慢沉靜下來。

他那扇窗看不見岸,隻有天高雲淡,海波浮沉。

外頭四處有人在跑動,吆三喝四,搬運些重物。

人聲不算嘈雜,不知為什麼,神捕營眾並沒有下船。

說來也怪,今天靠岸,本來無論如何,隨波和白鹿都該來一趟,跟他說說後事如何。

但怪得很,大家似乎是把他忘了。

又過一刻,案上毫尖墨已幹凝。

外頭終於有了人語。

聽起來好像挺不少人,狹窄的艙道裏,聽得楚隨波在讓——“啊,青桐兄,這邊請”。

蘇曠耳朵一動,輕輕皺了皺眉頭。

既然是“青桐兄”,想必就是大理寺宮組老大陳青桐到了——此人是大理寺第一高手,宮組出山,向來是專拿各路宮廷王府的侍衛、大內的高手、軍中的將領,當然,也有各州各府、神捕營內的名捕。他衝我來,自然也沒有二話可說,但是……楚隨波這個人吧,真是一言難盡,每次你覺著可以跟他肝膽相照了,他就非得那麼惡心你一下——我大好頭顱許給你了,你一根竹筷封了我一個月,陳青桐到崖州這麼大的事,怎麼就不能捎帶著跟我吱一聲?

一行人到門口了,聽得真切,鎖鏈碰撞啷當有聲。

曠長出口氣,拂了拂衣襟,心說也罷!

竹筷抽開,楚隨波領著一群人走進來。

陳青桐一身公服,緊隨其後,在後麵,是十幾個大理寺跟隨,有人手裏拎著鋼枷鐵鏈。

蘇曠站起來,點了點頭。

陳青桐並沒有看他,目光在艙室內掃了一圈,多少有些不滿。

蘇曠心裏微微有火,也就不再多看他。

“噢,蘇啊”,楚隨波一臉春意盎然,幾步走過來,手裏拿一卷公文,一小盒印泥,一個香筒大小的玉瓶,他把公文一張張排在蘇曠麵前,“本來該早點過來……剛剛招呼幾位,一時走不開……啊,這兒有幾張文書,要勞煩你簽一簽,按個手印。”

蘇曠低頭看,不太懂這事:“連人帶卷宗移交大理寺?”

“啊,是,是。”楚隨波給他指,“就簽這兒。”

“隨波,我知道該簽哪兒……”蘇曠抬頭望著楚隨波,“連人帶卷宗移交——那就是說,早在京城……卷宗已經移交過了……這、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你不該跟我說一聲嗎?”

“噢,蘇曠啊”,楚隨波臉色有些尷尬,“啊,得了,那我就明告訴你一聲!有人在聖駕麵前,參奏神捕營營私護短,自立山頭,聖上有旨,著大理寺卿嚴嶽、攜宮、徵二組,刑部員外郎姚舸,持尚方寶劍、刑部紅頭公文,會同協辦諸事。我說得夠明白了嗎?喏,這兒,簽字。”

“咳嗨!”陳青桐慢慢悠悠咳嗽

一聲,“楚大人啊,陳某開了眼了,神捕營拿人,真是前提燈後打扇,有商有量……”

這話著實刺耳,蘇曠臉色鐵青,咬了咬牙,心說命給你了,還討價還價什麼!不再開口,提筆把名字寫了,手印摁上。

一筆枯墨,處處鋒芒。

楚隨波輕歎口氣,轉開那個小玉瓶——裏麵是一寸長的兩根空心銀針,一紅一黑——他問陳青桐:“勞駕陳大人指點!”

“風池。”

蘇曠心裏又一驚——大理寺是知道他武功根底的,風池是陽熱風氣凝聚之所,極重的穴位,即使不用藥,一針也足以封死內息——普通拿人,多半是封住肩井,如非窮凶極惡之徒,很少會在這裏施針。

楚隨波二指摁了摁蘇曠後腦,露出後頸,“小蘇,擔待!”

蘇曠輕輕扶住桌子,忍不住還了句嘴:“大理寺拿人,真是省事清閑。”

兩枚銀針前後入腦——一股劇痛,衝撞得眼前一黑,體內內息鎖死七寸,冰火雙龍在腦內翻江倒海。

實在太痛,他抬手就要去拔針,身邊一群人連忙一擁而上,擰住雙臂,把左手小指匕首拆了,雙手鎖在身後,鐵鏈攔腰捆了。

“帶走。”陳青桐衝楚隨波拱拱手,“楚大人,一路辛苦,稍後公事罷了,咱們席上接風!”

外頭一片白亮世界。

海在晃著船,船在晃著跳板,人在幾隻手裏推來搡去,大地像秋千一樣左右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