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枚針也不知喂得什麼
藥,太陽穴突突突突一個勁地跳,大滴汗水順著額頭、脖頸,流得胸口濕漉漉的。
那是一片砂礫地,踩得到處都是腳印。
四麵八方全是人。
一輛一輛,把贓銀運上車子清點計數。
更前方——一輛雙馬大車,有人正把關著上官乾的大鐵籠子抬上去,把王素也押上去——不知要把他倆拖到哪裏。
“哎,陳大人!”前麵,答答馬蹄,一匹極英俊的黑馬勒停下來,長鬃如火,金轡頭,韁繩上墜著珊瑚珠子,抬頭看——馬背上端坐一個人,麵如冠玉,清秀白淨,著一身繡銀蟒的白袍,束一條玉帶,戴一領束發紫玉金冠,著實富貴逼人。
“小侯爺!”陳青桐拱拱手。
蘇曠心裏炸了一樣——關無塵?他怎麼也來了!他來還能有我的好?在神捕營他就敢上手抽我!再定睛一看,那匹馬可不眼生,正是上官乾的那匹坐騎!心中怒火衝撞,他忍不住扭頭去找楚隨波——還沒回過頭,已經被抓著頭發摁回來。
“陳大人,這個人犯,你們準備帶到哪裏去?”
“回小侯爺,帶到崖州武備司,暫時看押——隨後一路遞解進京。”
“我瞧過他的海捕公文——好像說是在村子裏濫殺無辜,氣死了鐵侯爺,是不是?”
“哦……差不多算是。”
“陳大人語焉不詳,想必此獠在海外又作惡多端!”
蘇曠沒忍住,抬眼看他。
關無塵輕輕俯身,冷笑一聲:“大膽狂
徒!”
蘇曠沒說話。
關無塵俯身更低,揮手讓押解的人遠兩步,靠近他耳朵,冷笑耳語:“敢下船就好!我還當你……跟那個誰一樣,躲山窩窩裏畏罪自殺了呢!”
蘇曠也嘿嘿一笑:“我當然敢!我又不是專業的孫子!”
“敗類!敗類!”這話極刺耳!關無塵臉色大變,一手控韁,那馬還不太控得住,一手拎馬鞭,劈頭蓋臉就抽了下來,口裏叱罵:“陳大人!我在神捕營一眼看見這個東西,就知道他是個忤逆的反叛!窮凶極惡的匪徒!蘭二先生還敢護著他!今日可算敗露了,就該千刀萬剮了,替鐵侯爺清理門戶!”
他說一句抽一句,蘇曠反正也躲不開,就悶頭挨著。陳青桐倒也沒有阻擋,但也有些疑慮:“小侯爺,我並不知道他忤逆反叛的事情……隻是按公文拿人。小侯爺消消氣,我們還有公務在身。”
關無塵冷冷哼:“陳大人不知者不為怪,回頭,問你們嚴大人去!這個人,我是一清二楚——來啊!給我押上那車去!三個畜生一起遊街!讓老百姓也瞧一瞧,弑父叛國是什麼下場!”
這話一出,一片嘩然。
蘇曠慢慢抬起頭,一頭一臉全是血,一字字問:“你說什麼?”
關無塵馬鞭空中啪地揮響:“賊骨頭,你幹了什麼,你心裏沒有數?”
血往眼睛裏流,蘇曠慢慢搖搖頭:“我不清楚,你說說看。”
關無塵愕然,沒想到
他敢還口,一鞭子照臉直抽下來,蘇曠頭沒低:“我說了,我不清楚——你說說看。”
“鐵總捕頭是不是氣死的,誰他媽知道啊!那是神捕營要臉!不是你殺的,海捕公文上用忤逆兩個字幹什麼!”
身後一片難以忍耐的嘩然。
神捕營大部分在船上關著艙門沒讓下來,但即便是抬銀子的幾個,也多少聽不下去,隨口嘀咕:“駙馬爺了不起啊……”
蘇曠心裏又是一聲炸——駙馬爺?
小侯爺鴻運當頭,居然撞上這種攀龍附鳳的大喜事?
等等等等……為什麼這麼快指他做駙馬爺?
楚隨波孫白鹿來的時候,好像曾經提過一嘴——國公爺忽然中風了,按照舊例,這樣的大功勳,家裏的獨苗,又襲爵,聖上許個婚,衝個喜,也是人之常情。
可……再等等,有個事從沒想過——國公爺為什麼中風了?
之前壓根沒有細想,是因為國公爺畢竟八十有五,風燭殘年,出什麼意外,都是意料中事。
可……別著急,再等等,那條線再向前倒一倒,上官乾的案子裏,還缺了一個重要的叛徒。
一個偷偷拓了刑部大印,偷聽了機密要訊,把大別山的行蹤出賣給上官乾,也讓上官乾得以假冒公文、混淆著放了一批死囚、協同他們殺了萬叔……的叛徒。
那個叛徒一直查不出來,是因為他的位置太核心了,能接觸到那些機密的,就那麼幾個人而已。
但大家都沒
有想到,老爺子年紀大了,常常要把公文帶回府裏……老爺子身邊,可能是有家賊的。
——關從周是因為這個生氣中風的嗎?有可能。
——如果是,那麼這麼一幕血口噴人就很容易理解——一個做了無法彌補的壞事的人,常常會把自己做的罪名,安到對方頭上,而且,很容易超出尋常的義憤填膺。
——上官乾已經變成蠱屍了。他當然著急,急著親自過來參與此事,隻要坐實我是叛徒,這個事,神不知鬼不覺,就那麼做成了鐵案。
“給我押上去!”關無塵還在指揮,非如此這般不可。
大理寺幾個人都看向陳青桐。
蘇曠心裏有了定數,輕聲問:“小侯爺,這匹馬跟你好像熟得很……”
關無塵臉色劇變,又是一鞭子——如果說剛才是想打人,這下就是想殺人了。
頭皮裂開一個很大的口子,血汩汩流了一臉。但沒關係——動作不說謊。
我盯上你,你就跑不了……蘇曠輕輕挪動了一下雙手,那對精鋼手枷量身定做,決計掙不脫,肩膀一動,邊上兩個人一起扣住他。
他的氣息回歸丹田,開始逆轉陰墟——大理寺是看過他的卷宗,但對他的根底,知道的也沒有那麼詳細。
“小侯爺,你跟上官乾認識對吧?”
“胡說八道!血口噴人!”關無塵反手又是一鞭子。
蘇曠一個踉蹌,向後仰——很正常的動作,兩個人扶了一把他的肩膀。
真氣逆
行,風邪暗聚,衝撞玄關,把那兩枚銀針稍稍逼出來一些,掩飾在頭發下。
“小侯爺——你跟上官乾認識,這事知道的人不少啊,你們平時都聊些什麼?”
鞭子快抽斷了,血紅一片。
連陳青桐也看出不對了——“小侯爺”有點太激動了,這相當反常。
來不及了!
遠處,嚴嶽、姚舸,帶著另一批大理寺的高手過來了,嚴嶽一邊過來,一邊厲聲問:“青桐!怎麼回事?”
陳青桐忙抬頭:“嚴大人,是小侯爺——”
這一抬頭正是機會!蘇曠閉了閉眼睛,全身真氣往一個點撞——森森冷笑,“小侯爺,叛國的到底是誰啊!”
“放肆!我要你的命!”關無塵激怒之下,反手抽出佩劍。
那兩枚銀針,無聲無息離體!
蘇曠一跺腳,雙肩甩開兩個人,頓地直躍起來——
這一躍,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他太快了,淩空踢飛佩劍,雙腿騎上馬頸,不等坐實,膝蓋全力一擰一撞——這下出盡全力,喀喇一聲響,那匹黑馬的長頸直接絞斷了。
馬頭直接轉向麵門——關無塵被嚇呆了。
蘇曠這一雙腿,也不知勤修苦練多少年,今日周圍高手如雲,時機電光石火,轉瞬即逝,他存心拚一點殘命,換一個口供,趁著馬屍向一側撲倒,雙腿揚起,旋風一樣飛起來,反撞關無塵胸口,帶著他往地上直接壓,厲聲大喝:“說!上官乾和你怎麼勾搭的!老爺子是
不是被你們聯手暗算的!”
馬屍直接砸下來,關無塵左腿壓在下麵,立地就折了,跟著肋骨被搓斷兩根,他出娘胎來哪經過這樣劇痛,極懼極驚,涕淚雙下,忍不住大呼小叫:“救命啊——我沒有!上官乾在我屋裏埋了銅線偷聽!太爺爺是被他氣中風的!”
“哈!”蘇曠剛大笑一聲,一根槍杆攔腰掃過。
他本能地抬腿踢開。
稍微一轉身,臉如死灰——剛才踢飛的那柄佩劍,居然是一柄尚方寶劍。
尚方寶劍當然不能踢!
可尚方寶劍也壓根不該這麼用!
他驚得目瞪口呆。
身後噗地一聲輕響,兩根透明細弦穿肩而過。
大理寺五弦的徵組到了!
蘇曠僵在原地——右膝還跪在關無塵身上,一動不敢動。
稍一動彈,上半身直接割裂。
這件事不管最終什麼結果,都會是大理寺的奇恥大辱!
刀鞘劍鞘,亂槍亂棍,一起往身上招呼。
身後有人撲過來,一對金鈸雙風貫耳,合拍在太陽穴上。
他立刻什麼也聽不見了,兩耳嗡嗡直響,關無塵的慘叫消失了,眼前一片血紅迷霧,看得見前後左右人都往上衝,幾雙手一起把他摁在地上,有人剝開他的上衣,按了按肩胛骨——他們會穿了他的琵琶骨,也是想得到的事。
嗖!一道白箭飛過!
另一邊也有人向這邊湧,來的應該是白鹿,他和他的人在極其激動地嚷嚷著什麼,但嗡嗡嗡嗡,也聽不清楚。
白鹿
不能再插手這事了!
如果他稍微明白事理,就不該衝過來!
他被翻過來,眼前血紅迷霧一片亮,有人在搖晃他,有人在喊他,有許多手來抓他,又有許多手推開,似乎一切都在混亂。
一枚金針直接刺進胸口膻中穴。
他徹底昏死過去。
蘇曠昏迷過去很久。
醒過來的時候,耳邊還是嗡嗡作響,眼前還是血紅一片,但總算可以聽見、看見,隻是不太清楚。
他轉動了一下身體——手還是鎖在身後,雙腳砸了重鐐,周身封了七重重穴,身邊是個碩大的鐵籠。
想起來了,這籠子還是他們船上的,帶去裝精衛鳥的。
“唔……”他試著坐起來一點,頭痛欲裂,失敗了。
背後,另一個鐵籠裏,嗷唔一聲咆哮——上官乾認識他似的,張開血盆大口衝上來,隔著欄杆撕咬。
再眯著眼向前看——還是個鐵籠,裏麵是王素,腕上有鐵鏈,抱著膝蓋,嘻嘻嘻嘻地一個勁笑。
王素隔著籠子,衝他揚揚下巴:“我指點過你沒有——將來最慘的就是你!”
“操啊……”他擰過臉,不太想聽這人瞎埋汰。
“我就想不明白,啊?姓蘇的,你跟我一起下的水,哪來的勁頭,逮著我們倆死咬著不放……”
“住口吧……”
“住口?”王素嘿嘿直樂,沒事兒找事兒玩,拿破碗裏的爛菜葉子掰碎了往他臉上扔,“你還讓我住口?你躲我一個看看?你抓我的時候怎麼那麼來
勁!怎麼躲哪兒都能找到!我他媽這輩子沒別的事了,就看你怎麼死!我跟你說吧姓蘇的,醜話說在頭裏,我留後路啦,手裏還有幾筆生意能交代交代,不敢說捐條性命,至少換個舒舒服服的全屍;上官乾壓根沒受什麼罪,你最清楚啦;咱們哥兒仨,最後就你一個落著活剮,不信走著瞧!”
蘇曠沒說話——他知道這回是真的。
看到尚方寶劍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肯定這個下場了。
很難說清楚——不知道算不算衝動。
反正也不後悔就是了。
他不說話,王素來勁了,臉湊在欄杆上往這邊擠:“呦,難受啦!”
“王素啊……關無塵後來怎麼了?他們也不能光衝我來對不對……審他了沒有?”
“真他媽死心眼啊!”王素氣得一拍大腿,“人家……得嘞,告訴你吧,人家兩眼一閉,嚄——背過氣去!直接被抬下去了,你那兩下子,富貴小孩兒扛過什麼事,疼得尿一地!”
“反正他吐口了!所有人都聽見了!”
“關你媽屁事!人家現在還是駙馬爺……被你那麼搞一通,嚇死個人!嚷嚷錯一句話,有什麼了不起嗎?趕緊把你弄死了,大家你好我好大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