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太乙頭也沒抬,背著手,繼續朝焊接課走去,途中接到一個電話,駐步對張哲端說:“我有事得馬上回行政中心開會,你到其他幾個工序走走、看看,多了解點情況,有事情發短信給我。”說完,轉身離去。
焊接課的情況和總裝課差不多。
產線空空蕩蕩的,設備地麵幹淨整潔。在員工休息區,工人們穿著工裝,默不作聲地坐著,神態安閑、鎮定,係長、組長都盡職盡責地在做說服工作。
看到這一切,張哲端心裏內疚。的確,外語津貼這事辦得不好,非常地不好。如果老天能再給他一次機會,他一定會竭盡全力說服大江五四郎接受中方意見。中日和睦、勞資和諧,這些才是東川山田公司理念所倡導和追求的。他沒敢靠工人太近,擔心他們會把責任歸咎到他頭上,說到底政策是從他手裏製定出來的。盡管他和邱曉都是奉命行事,盡管他可以把責任推給日本人,但是作為主管人事培訓的係長,能一點責任沒有嗎?
走馬觀花地走完焊接課,然後搭順風車去衝壓課。出了衝壓課,張哲端本打算進全封閉的塗裝課看看,偏巧遇到一個叫吳剛的新員工。吳剛是市裏一個技工校校長推薦來的。校長沒有聯係渠道,通過114查詢,把電話直接打到了人事課,是他接到的。校長說他們今年有幾十個學汽車維修的中專生要畢業實習,問公司有無招人需要。當時正值“饒凱事件”處理完,公司正需要進一批新人來補缺。張哲端讓校長推薦最優秀的20個學生來麵試,其中就有吳剛。張哲端之所以記住他,是因為吳剛是班長。
吳剛就在塗裝課。張哲端想,何不直接問吳剛裏麵的情況呢。剛入職的新人,沒多少城府,說不定有意想不到的收獲。張哲端把吳剛拉到一邊,關心地說道:“吳剛,你剛來,千萬不要跟那些老油條摻和在一起,對你不好。”
“張係長,你放心,這點道理我還是懂的。”吳剛家庭條件不好,張哲端當初錄用他,他感謝得不得了。
“你都聽到些什麼?跟我說說。”
吳剛左右望了望,見四下無人,說道:“我也是聽焊接課的同學說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今天早上,車體焊接組有個叫許泳的焊工,聽說他在車間人行通道上碰見夏部長,就對夏部長說:‘公司這樣做怕不得行喲,夏部長你是工會主席,應該替咱們一線工人做主,向公司反映反映群眾意見。’夏部長陰陽怪氣地說:‘哪個叫你不學日語的?這裏是合資企業你不知道?不懂日語,球都不如。’據說許泳當場就不幹了,說:‘夏部長你是部長又是工會主席,你說話咋這麼難聽呢?什麼叫球都不如?沒我們這些工人,這車能造得出來嗎?’夏部長不屑一顧地說:‘天底下三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人哪沒有?’許泳不依了,說:‘夏部長你作為公司領導太不尊重人了,都說日本鬼子壞,你他媽的比日本鬼子還壞,你也配做領導!’夏部長激許泳說:‘咋的?不服氣?有本事你去鬧呀!我告訴你許泳,這企業日本人說了算,你以為你想咋個就咋個?’許泳上班後,把這事給班組裏的工人說了,大家都非常氣憤,說:‘就讓你們瞧瞧,沒有我們這些兩條腿人,你們造鬼的車去!’車體焊接組四下裏一串聯,結果焊接課工人都不幹了,然後串聯到衝壓、塗裝和裝配,最後就是這樣,大家都不幹了。”
“吳剛,你覺得這些傳言是不是真的?”張哲端問道。
“似乎不像,你想,要是真的,為什麼大家不叫夏部長出來給工人賠禮道歉呢?哦,對了,張係長,你們要當心,工人對你們人事課意見很大。”
“關我們什麼事?”張哲端大驚。
“誰不知道外語津貼是你們人事課製定的政策?”
“可是,我們隻是奉命做事而已。”
“反正你要注意。”
日企管理心得“危難時刻方顯英雄本色”。關鍵時候掉鏈子,是逃避責任的表現,意味著你在公司的職業發展生涯行將結束。
31談判破裂目送吳剛遠去,張哲端轉到塗裝課與焊接課交界的廁所。
廁所文化是東川山田公司的一大特色。眾所周知,公司內部關係盤根錯節,員工不會輕易在公開場合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加之管理層級多,等級嚴格,溝通渠道有限,基層工人無處宣泄積鬱在心的不滿,最極端的處理方式是刮車,但多數人會選擇上廁所的時間,在隔離板上亂寫亂畫。
杜絕廁所文化,公司大會小會講了不知多少次。為此還專門在生產現場增設了十多個總經理信箱,工會隔三岔五搞一些員工座談會。
但最終收效不佳,廁所文化依舊。行政課隔周用油漆噴刷,油漆未幹又有人塗鴉上了。
製造中心拿廁所文化沒辦法,隻好聽之任之。
廁所裏沒人,地麵幹淨、整潔。張哲端推開一個蹲位門,銀灰色的隔板上,用簽字筆、白板筆、圓珠筆雜亂無章地寫滿了烏七糟八的髒話,還畫了些令人作嘔的色情畫。被工人辱罵的,有大江五四郎、中村雅弘、東方振中、夏克明、曾太乙,也有邱曉、張哲端、錢葉,什麼漢奸賣國賊倭寇啦,喪心病狂天理不容啦,不得好死啦……凡是能想得到的髒話都用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