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景,生情,思人。最使大姐和我牽腸掛肚的是故人的際遇和命運。大姐少女時代的女友,有的過早地謝世了,但更多的是當了婆婆,享受著中國傳統的天倫之樂。我兒時的朋友和鄰居,也各得其所了。有的當了國家幹部,有的成了能工巧匠,有幾個還是工程隊隊長,藏富十萬至百萬呢。然而,我最關心的還是恩怨有加的“白毛孩”。他從頭到眉毛,與生俱來便是白的,全身皮膚白裏透著淡紅。我和他是同桌同學,平時相處友好。可是有一次,他無意中將我的語文課本丟了,又聲稱不知道,我一氣之下,撕爛了他的語文課本。他最疼課本,於是哭哭啼啼上我家告狀。大姐生氣地批評我,媽狠狠地打我,大姐和白毛孩倒急了,挺身護我,誰料他們倆也挨了一竹條子,媽疼不過,放下竹條子,一麵賠禮,一麵撫摸白毛孩的痛處,可他卻說:“阿姨,不要緊,我不痛,隻要您不打阿宗就好了。”媽媽打我,我沒有流淚,可這時,我的淚珠卻情不自禁地奪眶而出,心中默默地想:阿毛,我永遠忘不了你!護我的大姐又挨了好幾竹條子,而且受力太狠,手上起了幾道紅印。媽媽讓大姐閃開,大姐卻始終緊緊護著我。第二天,大姐幫母親買了兩冊語文交給我,我高高興興地送白毛孩一冊,他卻從書包裏掏出嶄新的語文課本,說:“我用壓歲錢買了,沒讓家裏知道。”後來,我們將多餘的一冊送給了一位丟書的同學。第二年,我們全家人搬到汕頭市定居了,從此再也見不到白毛孩。幾年後重返故裏時,才知道他隨父母去了上海。如今,聽說他已當了副教授,在一所大學裏教數學。
故鄉的人情是純真而美好的。還在家鄉的時候,大姐和我拾了小半木桶的蚶殼,移家汕頭後,早忘了這事。不意過了兩年,有一天,老家的鄰居——八十多歲的葵姆叩開了我家的門,母親和我都感到意外。老人慈祥地望著我,輕撫著我的頭,嗬嗬笑著,甜甜的。她顫巍巍地從肚腰裏掏出一個小紅包,說:“阿宗,你那堆蚶殼賣了一角三分錢,拿著,買紙筆用。”我紅著臉,不肯拿,葵姆硬是塞進我的手心。那小紙包,還帶著老人的體溫呢。我將小紙包小心地保存下來,一分錢也舍不得花。直到葵姆九十二歲去世時,我才把錢拿出來,湊著讓母親買了紙錢送給葵姆……當我將這樁塵封了多年的小小的往事,平靜地講述給大姐聽時,她頓時竟怦然心動,熱淚盈眶。她靜靜地沉思著,心中似乎在追尋著遠去的葵姆的靈魂,她終於緩緩地、深情地傾訴著心聲:“真是好人哪,家鄉的好心人真不少哇!”
故裏,多少故人,多少往事,多少鄉景,令遊子動情。而最使大姐和我夢魂牽縈的,還是那高高聳立於棉城中心的文光塔。它始建於宋朝鹹淳二年(公元1266年),後倒塌。明崇禎十年重建竣工,因地震閃射毫光,時人以為人文昌盛之兆,於是更名“文光塔”。塔高十六丈,八麵七層。登上塔頂,一覽縣城全景,極目遠眺,東西端小北山群峰起伏,南麵的南海浩瀚無邊。文光塔在遊子心中的神威,正如塔門兩側的對聯一樣:“千秋文筆振金石,百丈光芒貫鬥牛。”相傳棉城是一艘馳向浩浩南海的大船,而文光塔是它的桅杆。多少遊子乘坐這艘船,飄洋過海,流落異鄉。於是,文光塔——故鄉的象征,成了遊子們心中的桅杆、鄉魂的支柱。大姐她,多少回夢見文光塔!夢去醒來。離鄉的時候,大姐仰望著文光塔,噙滿了淚花。姐,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往後就多回鄉吧。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故鄉的親人們、文光塔和我思念著大姐你啊……
文光塔與太平山,汕頭灣與維多利亞灣,韓江與香江,雖然遠隔千裏,卻是年年遙相眺望嗬!那樣的深情,那樣的依戀,那樣的寄望。
韓江情悠悠,香江情悠悠;
悠悠韓江情,悠悠香江情;
故鄉情悠悠,悠悠親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