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夢中慈母淚(4)(3 / 3)

心負深深的內疚,日夜陪伴著因我而病的母親。母親漸漸微笑了,她的精神有了明顯的好轉。可是,這短暫的探親假,又怎能盡兒的孝心呢?

一晚,飯後,母親拉住我的手,綻開神秘的笑容,悄然問我:“阿宗,別忘了你爸臨終的囑咐,有人了嗎?”我明白母親又在操心我的大事了,為了安慰她,讓她安心養病,隻好說了謊:“有了,有了。”母親興奮地追問:“怎麼樣?在哪裏?”我爽朗地笑起來:“在海南,你會滿意的。”“下次帶來,讓媽看看。”像黑夜裏看見了月亮,母親將我的手拉得更緊了。“阿姨,你放心,我會讓你高興的。”

燦爛的笑,甜蜜的笑,溶化了母親的病容。

出嫁的姐妹們常來照料病中的母親。

冇兄、冇嫂、阿舅、三姨、阿婆、錦清姨、齋姨、圓嫂、油姆,多少親戚、鄰居、朋友甚至不甚認識的、不知名的,越來越多的好心人,關心著病中的母親。

母親是不幸的,也是幸運的。那麼多的人關心她,給了她巨大的慰藉,但她心中深深的情結,依然是遠在海南的養子。世上萬般哀苦事,莫非死別與生離嗬!

“皎皎長安月,漫漫京洛塵。出門今六載,萬裏望吾親。”黃遵憲的詩《二十初度》,表達了我的心境。在下鄉海南的第六個年頭,我終於回到了汕頭市,回到了母親的身邊。

此後六年,我和母親相依為命。母親度過了生命中最後的時光。

十三

回城後的第二天,我就到汕頭市知識青年上山下鄉辦公室工作,第二年夏天,又轉到汕頭港務局;1977年4月22日,我和鳳貞結了婚,第二年生了兒子林瀚。在這段歲月裏,精神的欣慰,生活的照顧,使母親的麵貌為之一新。望著新媳婦,摟著小孫子,母親滿足地笑了,笑得那麼自在。

不養兒不知父母恩。為人父之後,我更領會了“凡為人子之禮,冬溫而夏涼”(《禮記·曲禮上》),曉得了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義。什麼“久病無孝子”,那隻是冠冕堂皇的借口,林某人永無此心。

畢竟病魔不饒人。我痛心地發現,母親的病情每況愈下了。

起初,母親還能夠扶著牆或桌椅在鬥室裏移步,後來,生活便基本不能自理了。她極愛清潔,卻又鞭長莫及。洗臉洗頭,洗澡洗腳,打飯打水,都必須依靠家人。有一夜,她把大便拉在褲襠裏,想自己悄悄清洗,結果卻更髒,連油燈和毛巾都沾上了大便,滿屋子臭氣。母親眨著一雙惶恐而又慚愧的大眼睛,像做了錯事的孩子,繼而淚流滿麵,又羞又氣,狠狠地捶打著自己的胸口。在病榻上,她非常痛苦地度過了九年,直至臨終時,她沒有哀歎過一聲。

母親安詳地走進了夢鄉,永遠睡著了。她一生給予我們子女的,不知比我們應盡的義務多了多少。然而,她卻惴惴不安地離開了我們,生怕拖累了我們!

我久久地默坐在母親的墳前。

寂寞臨墓兒憑吊,蓬草遍地牧童歌。

風吹山野紙錢飛,陵墓層層春草綠;紅棉花映金鳳樹,盡是生離死別處。此刻,王安石的詩似更確切:“山川凜凜平生氣,草木蕭蕭數尺墳。欲寫此哀終不盡,但今千載少知君。”最後一句應改為“但今百載多思親”。

我又久久地默坐在母親的墳前。

善魂紅晚霞,熱淚濕春風。墳荒草已陳,墓濕土猶新。我想,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春盡有歸日,老來無去時。歲去人頭白,秋來樹葉黃,於是,便有了“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的生命景象。山中常有千年樹,世上難逢百歲人。人老去西風白發,蝶愁來明日黃花。我想起了唐人李孟的《照鏡》詩:“衰鬢朝臨鏡,將看卻自疑。慚君明似月,照我白如絲。”蘇軾也說:“老去怕看新曆日。”昔為春月華,今為秋日草。白發生來如有信,青春歸去更無情。

默坐在母親的墳前,輕撫著淒淒的芳草,眺望著滾滾的浮雲,領略著辛棄疾的哲言:“事如芳草春常在,人似浮雲影不留。”

從此,我總喜歡唱些關於母親的歌曲,踏著歌聲,輕輕走進溫暖的夢鄉,去追尋母親的足跡,諦聽母親的聲音。

金梭銀梭,穿織著飛逝的日子。轉眼間,小瀚大學畢業了,工作了,就要結婚了。在雙親的香爐前,我默默地告訴老人家關於孫子的成長曆程,讓小瀚結婚時秉燭持香,告慰老人家在天之靈。我想,天上的母親必定親撫著可愛的孫子,綻開爽朗的笑容,對父親說:“你還沒見過內孫呢,已經長大了,正要結婚哩。”

父親頻頻頷首,憨憨地笑起來……